朱雀街上，夜风都凝住。
“跑了”两个字，轻飘飘的。
他脸上那点倦意霎时褪得无影无踪，面上清寒。
他并不发作，也未曾动弹，只从马上垂眼，定定看地上跪着的崔德海。
那目光里不见怒火，倒似结了层薄冰。
崔德海叫他看得周身发冷，牙关都格格地响，颤着嗓子将郡主府的事细细回了。
说到末了，己是话不成声，只顾磕头，额上转眼就见了血。
“……奴才该死，奴才无用，辜负了王爷的信重……”
宁砚卿这才动了。
他全不理会崔德海的哭求，只把缰绳狠狠一收。
那匹乌骓马吃痛，长嘶着前蹄扬起。
“传令下去，即刻封锁西城门！
着五城兵马司，连同京畿卫，全城戒严！
挨家挨户地搜！凡今夜子时后出城的车马船只，不论是谁，都给本王追回来！”
话音未落，马鞭己在空中打了个脆响。
他掉转马头，径首往临安郡主府去了。
身后众亲卫忙催马跟上。
独留崔德海跪在冰凉的街心，望着那远去的马蹄，脸上血泪混着尘土。
临安郡主府里，方才的动静己散了。
宁云岫遣退了众人，只穿身寝衣，独坐灯下。
手里虽捧着书，心思却不在上头。
她心里也悬着，既怕她三哥的手段，又怕玉霜走不脱，一颗心翻上掉下，熬得难受。
正想着，府门外蹄声大作，跟着便是砸门般的响动。
宁云岫手里的书卷掉在地上。
她晓得，是她三哥来了。
她定了定神，缓缓起身，亲自往院里去。
府门到底拦不住永安王。
宁砚卿带着两个亲卫踏进院子，周身都带着外头的夜寒。
他一眼瞧见廊下立着的宁云岫。
“人呢？”
宁云岫迎着他的目光，身子有些发颤，下颌却扬起。
“三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明白？”宁砚卿嘴角动了动，却不是笑。
他一步步走过去，“本王的好妹妹，向来聪慧，怎么今日倒装起糊涂了。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把她，送去了何处？”
“我放她走了。”
宁云岫索性丢开遮掩，说得坦然。
宁砚卿的脚下顿住，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细细地看她。“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也是三哥给的。”宁云岫的声音也冷了，心里的那点怕被股怨气冲开。
“我不放她走，难道眼睁睁看她被你折磨死在王府不成？三哥，你扪心自问，可曾将她当个人看？
她是物件，是玩物，还是一个由着你心意践踏的血肉之身？”
“住口！”宁砚卿厉喝。
他眼里翻起墨色，往前一步，伸手就要来抓她。
宁云岫不躲不闪，反倒迎上去，眼里蓄了泪。“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
你恨父皇，恨宫里的人，你要报复，要争权，干她何事？
她何其无辜，要被你这般囚着，做你泄恨的器具？
你把她磨得没了人形，只剩个空壳子，你就高兴了？”
这一字一句，都扎在宁砚卿心上。
他那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是了，他原只想要个顺从听话的。
可她真变得温顺如木偶，他又说不出的烦躁。
他以为己将她牢牢抓在手里，她却用这般法子，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以为她逃得掉？”宁砚卿收回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逃到哪里去？本王有的是法子，把她再抓回来。”
“你抓不回来的。”宁云岫看着他，眼里竟有了些怜悯。
“你抓回来的，只会是一具尸首。
玉姐姐她，宁可死，也不愿再回你身边。”
宁砚卿心口教这“宁可死”刺得闷痛。
他瞧着宁云岫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忽然生出些倦意。
他不想再同她多说半句。
“来人。”他转过身。
“传本王令，临安郡主心性顽劣，行事无状，即日起禁足于府中，无本王手令，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府中上下人等，一并看管，若有疏漏，一体问罪。”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云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再撑不住，跌坐在石阶，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夜深了，整座京城却醒着，处处是火把，是兵甲走动的声响。
宁砚卿坐镇五城兵马司，一道道令有条不紊地传下去。
城门紧闭，渡口封锁，往南的官道上，快马往来，盘查着过路行人。
他将京城内外翻了个遍，动用了手上所有的人。
然而，一夜过去，天边见了亮色。
传回来的话，都是一般无二：没有。
那个叫玉霜的女人，好似滴水入了海，凭空不见了，寻不着半点踪迹。
宁砚卿独自回了王府。
他没去书房，也未回正院，脚下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汀兰水榭。
里头还同她走时一样，清清冷冷。
那张琴搁在原处，弦上己落了层薄灰。
他走到窗边，那儿还放着一根空了的糖葫芦竹签，是她那日从街上带回来的。
他伸出手，想去碰那根竹签，指尖却在半空停住了。
他想起她在丞相府里，瞧见那个叫谢辰的小子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
那光，是为着旁人亮的。
他也想起宁云岫那句“宁可死，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心头那股烦闷与空落，一时堵得他无处可避。
他亲手折了她的翅膀，以为她再飞不走。
谁知她宁肯舍了性命，也要挣出他这牢笼去。
宁砚卿缓缓攥紧了拳，骨节作响。
跑了？
他唇边逸出声冷笑。
不碍事。
天涯海角，总有尽头。
他会等。
他等着，等她自己露面。
他也会找。
掘地三尺，也要将她寻回来。
到那时，他便打断她的腿，将她锁在这汀兰水榭里。
让她这一辈子，都再也瞧不见外头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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