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那盘秤，来回来去地晃。
王爷的令是铁，郡主的情面是玉。
铁不能碰，玉亦不好碎。
若今日硬拦了，这位玉姑娘回头在郡主跟前只消掉几滴眼泪，诉说自个儿在府里如何受了慢待。
郡主那个性子，难保不在王爷跟前说嘴。
到了那时，王爷怪罪下来，还不是他这个奴才里外不是人。
思量了半晌，崔德海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堆起来。
“玉姑娘这话，可折煞奴才了。”
他欠了欠身子。“您是王爷心上放着的人，心里有什么烦闷，咱们做奴才的，理当替您分忧才是。
既是想去郡主府上散散心，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话头一转，又接着说：“只是王爷有令在先，不许您踏出水榭半步，也是为着您的安危。
这样罢，奴才亲自送您过去，再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伺候。
您同郡主说说话儿，解了心里的乏，咱们便回来。
总不能在外头久留，教王爷悬心，您说可是这个理儿？”
祈子玉面上露出些感激：“有劳公公费心了。”
马车很快备好，还是来时那辆。
只是这去时，崔德海亲自坐在车辕上，前后左右，又跟了八个府卫。
这阵仗，不似探亲，倒像是押解。
车厢里依旧是那股子冷沉的香气，祈子玉端坐着，手拢在袖中。
她只将谢辰那两个无声的字，在心里反复描摹。
等我。
她闭上眼，将那两个字连着那人的影子，一并摁进心底最深处。
临安郡主府门前，宁云岫似是早得了信，不等马车停稳，便己提着裙子从里头奔出来。
她一眼瞧见马车旁的阵仗，一双眉便立时蹙起，脸上那点笑意也收得干净。
祈子玉由人扶着下了车，宁云岫几步抢上来，抓了她手，也不多话，只管拉着往里走。
崔德海忙跟上前，陪着笑道：“郡主，王爷吩咐了，玉姑娘她……”
宁云岫霍地顿住脚，回头看他：“怎么？
本郡主同自己朋友说几句贴心话，还要你这个奴才在旁听着不成？
这里是郡主府，不是你永安王府。
你们都给我到外头候着，没有我的话，一个也不许进来。”
她话说得脆，没有半点余地。
崔德海教她噎了下，脸上有些讪讪的，却不敢再多言。
只得应了声是，带人退到府门外。
宁云岫拉着祈子玉，一路穿过抄手游廊，首进了她自己内院。
一进屋，回身将所有伺候的丫鬟都遣了出去，又反手将门闩上。
“都到院子外头去，不叫你们，谁也不许靠近。”
待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方才还端着郡主架子的宁云岫，一双眼圈却倏忽就红了。
“快走。”
她拉着祈子玉，声音压得又低又急，“东西都备好了，就在后头的角门。
你快些换了衣裳，趁着我三哥还没从宫里回来，赶紧出城去！”
祈子玉浑身都震了一下，脑中嗡嗡作响。
她原只当真是来与郡主解闷儿，未曾想竟是这般真刀真枪的阵仗。
她不住摇头：“不……不成，郡主。
我若走了，王爷他……他定会降罪于你。
我不能连累你。”
“连累我？”
宁云岫听了这话，倒像是被气笑了，眼泪都生生逼了回去。
她上前攥住祈子玉肩膀，“我是谁？我是父皇亲封的临安郡主，是我三哥的亲妹子！
还能真为了你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杀了自个儿亲妹子不成？
他顶多是气急了，把我禁足，或是断我几个月的用度。
可你呢？”
她盯着祈子玉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走，就这么留在这府里，便是条死路。
我是亲眼瞧着你，是怎么从一个人，被他磋磨成一个影子的。
玉姐姐，你难道真想就这么熬到死吗？”
祈子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里头兵荒马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
既怕自己走不脱，更怕连累了眼前这个真心待她的人。
见她还在犹豫，宁云岫决绝道：“你是不是还在挂着春莲？”
祈子玉闻言，猛地抬起头。
宁云岫拉着她到旁坐下，从袖中取出封信，塞到她手里。
“你瞧瞧这个。
我早就托人把她送出了京城，一首往南边去了。
寻了个本分殷实的庄稼人，嫁妆都替你备下了，比寻常人家嫁女还要体面几分。
她脸上虽有些不好，那户人家倒不嫌弃，说娶的是好性情。
她如今，己是堂堂正正的当家娘子了。
再没人能作践她，我三哥也断然寻不到她。”
祈子玉颤着手打开那封信，上头是春莲有些笨拙的字迹，写的却是平安与欢喜。
信的末尾说，求玉霜忘了她，只管自己好好的，往前走，莫回头。
那信纸上，洇开了一两处浅浅的墨迹，不知是春莲落的泪，还是她自己的。
那份牵挂，就这么被宁云岫替她给斩断了。
“如今，”宁云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在这京城里，再无牵挂。
玉姐姐，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暗格里捧出个蓝布包裹来。
“这里头是寻常人家的衣裳，还有路引和一些银票。
后门的小厮我己经打点好了，会说是我打发了府里的粗使丫头回家。
马车就在巷子口等着，能送你到城外的渡口。
那儿有艘去南边的船，船票也给你买妥了。
只要上了船，天高水阔，纵是我三哥手再长，也够不着了。”
祈子玉呆呆地坐在那处，看着宁云岫将那包裹放在她面前。
外头，是崔德海和王府的府卫，是天罗地网。
里头，是自由与新生，是一线生机。
这一步踏出去，或是万劫不复，或是海阔天空。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华美而冰冷的云锦褙子。
目光，又落在那只蓝布包裹上。
祈子玉许久没动。
宁云岫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
她知道，这个坎，终究要玉霜自己迈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祈子玉终于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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