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岫瞧她这般光景,心口又酸又疼。
那股子鲜活烂漫的劲儿,敛了个干净,只余疼惜。
她也不管王府跟来的仆妇还立在旁边。
只将祈子玉的手攥得更紧,另一手挽了她胳膊,便往里头拉。
“外头风硬,仔细吹着。
随我到暖阁里坐,那些虚礼都免了罢。”
宁云岫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倒像怕在外头多站一刻,眼前这人就要被风吹化了去。
祈子玉由着她拉扯,脚下飘忽的。
身子倒有大半是教她拖着进了月洞门,穿过抄手游廊。
廊外的花儿开得正好,她却无心去赏。
进了暖阁,宁云岫将她按在临窗坐榻上,自己也挨着坐了。
这才松手,一双眼上下来回地打量她。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上回在宫里,虽也瞧着精神不济,眼里好歹还有些光亮。
今儿是怎么了?
我三哥他……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祈子玉听见“气受”二字,那压了许久的酸楚立时涌上喉头。
“郡主误会了。”
她开口,“前些时日,是我自己身子不济,着了场大病,将养了这些天,才算捡回条命来。
王爷……待我很好,日日遣人送汤送药,未曾有半点疏忽。
是我自个儿福薄。”
这话说的含糊,半句不提小产的事,只推说是“大病”。
宁云岫哪里肯信。
她三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明镜似的。
面上瞧着温润,骨子里却最是冷淡无情。
若真个有心体贴,何至于将一个好端端的人,磋磨成这般枯槁模样?
“你别哄我,也别替他瞒着!”
宁云岫急了,“他若真待你好,你怎会瘦得脱了形?
玉姐姐,你既拿我当个知心人,就莫要同我外道。”
几个丫鬟捧了茶点上来,又悄没声地退到旁立着。
祈子玉的眼光,从那些丫鬟身上掠过,又落在那几个王府跟来的婆子身上。
人虽立在廊下,眼风却不住地往里头瞟。
看到此节,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抬起手,覆在宁云岫手背上,虚虚拍了拍。
“郡主,我这副样子,实在不雅。
你……可否让她们都暂且退下?
我不想叫旁人瞧见,平白惹了笑话。”
她这话说得卑怯,宁云岫听着,心下愈发不忍。
她立时会过意来,晓得是碍着耳目,有些话没法说。
“你们都下去罢。”
宁云岫朝外头扬了扬下巴,“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到这院里来。”
丫鬟婆子们不敢不从,屈膝应了,便都退了出去。
连王府那两个侍卫,也被郡主府的管事客气地请去前厅吃茶了。
暖阁的门合住,便没了外人。
祈子玉那撑着的气才散了,肩头微微塌下。
她没有哭,眼圈也未曾红一分。
“郡主,倒让你见笑了。
我原还想着,今儿来见你,定要妆扮得精神些。
谁知……到底还是这副鬼样子。”
“说什么傻话。”
宁云岫挪得更近些,几乎与她抵着肩。
“在我跟前,你什么样儿都使得。
玉姐姐,你若信得过我,就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何事?”
祈子玉默了半晌才说。
“郡主,你还记得我那个丫鬟,春莲么?”
宁云岫怔了怔,点头道:“记得,是个眉眼清秀的伶俐人儿。”
“她……也跟着我吃了许多的苦。”
“都是我连累的。
我这样的人,大约……天生就是个不祥的。
谁挨着我,谁就得跟着遭殃。”
宁云岫心头大骇,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深问。
“从宫里回来后,我便病倒了。
人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日月。
夜里尽做些噩梦,梦见自己掉进血海里,怎也浮不上来。
王爷替我请了太医,用上好的药材,这才把我从鬼门关前又拉回来。”
她说的平淡,倒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越是这般淡然,宁云岫听着就越不是个滋味儿。
“病好些后,人也清醒了。
只是那汀兰水榭,实在太静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灰沉的天,“王爷怕我烦闷,准我看些书。
我便要了些医理杂谈,还有各地的风物游记。”
“看那些做什么?”宁云岫不解。
祈子玉的嘴角,终于牵起抹笑。
“看看医书,是想把身子调养好些。
总不能……真成个废人,一辈子都靠人伺候。
至于那些游记……”
她目光飘远,似是越过了这高墙深院。
“我读到临淮镇,书上说那里家家酿酒,户户养花。
镇上有条清溪穿城而过。
到了春天,溪水两岸桃花开遍。
又读到鹭洲,说那里一入秋,枫叶便烧得漫山通红……”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到后来,几不可闻。
“我只是想,这世上,原来还有那样好的地方。
光是看着那些字,都觉得……那儿的风闻着也是舒坦的。
可惜,终究是书上画的饼,看得见,摸不着。
而我只是那笼中的雀儿,绕是如何也扑腾不出那笼。”
她收回目光,又落回那盏未曾动过的茶上。
“这些痴话,也只敢在郡主跟前说一说。
说出来,反倒教郡主轻看了。”
宁云岫的眼泪,终是忍不住,滴滴砸下。
至此,她才全然明了。
什么身子不争气,什么王爷待她好,全是假的!
这哪里是养病,分明是囚禁!
她那个三哥,竟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困在这高墙之内,成了只望天兴叹的笼中鸟。
而这只鸟,连叹息,都不敢大声些,
只敢在书里梦里,去瞧那些永世也去不得的地方。
“玉姐姐……”
宁云岫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周全。
她心里烧起一把火,首欲去她三哥问个明白。
可那火光一晃,照见的却是祈子玉那张脸。
凉意便又从心底漫来。
她若真闹将起来,只怕祈子玉往后日子,更是难熬。
祈子玉见她落泪,倒先伸出手,拿帕子替她轻轻拭了去。
“郡主快别哭了。”
她柔声道,“能来见你一面,说上这几句体己话,我心里己是欢喜得很了。
今日来,原是为着上回许诺的点心。
咱们不说这些烦难事,倒误了正经。”
她越是这般懂事,这般克制,宁云岫心里便越是难受。
她握住祈子玉的手,只觉腕骨伶仃,触手生凉。
“点心什么时候做不得。”
宁云岫吸了吸鼻子,哽着声儿道:“玉姐姐,你信我,我……我定会想法子……”
“郡主!”祈子玉却急急止住她,“万万不可!”
她反手握住宁云岫的手,用力攥了攥,那点力气,是她今日使出的最大气力。
“王爷的性情,郡主比我更清楚。
你若为我出头,只会惹他生厌,于你我二人,皆无半分益处。
郡主,我如今但求安稳度日,己是万幸。
今日能见着郡主,更是王爷格外恩典,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她看着宁云岫,字字句句,说得恳切至极。
“你只要……往后还肯像今日这般,允我来坐一坐,说说话儿,我便知足了。”
宁云岫看着她眼中那点哀恳的光,到了嘴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她明白,祈子玉说的是对。
她只能含泪点头,心里却似有根钝针,那么扎着。
那一日,祈子玉到底还是亲手做了几样精致的糕点,陪着宁云岫用了午膳。
席间她言笑如常,仿佛方才在暖阁里那个形销骨立的影儿,不过是宁云岫的错觉。
待到申时,王府马车依约来接。
祈子玉起身告辞,宁云岫一路将她送到府门外。
临上车前,祈子玉回身,对着宁云岫,端正福了福。
“郡主,保重。”
宁云岫喉头哽住,竟不知该回些什么。
首到那马车转过街角,再也望不见了,她还痴痴立着。
身边侍女上前,为她披上大氅:“郡主,起风了,回罢。”
宁云岫这才动了动。
她拢了拢大氅,转身往回走,嘴里却反复念着:“书上画饼……瞧得见,摸不着……”
马车里,祈子玉端坐着。
车帘一落,隔了外头天光,也将她脸上那点温顺恭谦一并敛去。
方才那些话,半是真情,半是假意。
是剖开自己的伤口给人看,也是……撒出去的饵。
她不求宁云岫立时为她做什么。
她要的,只是在这位金尊玉贵的郡主心里,埋下颗种子。
这种子,名为不忍,也名为怜悯。
她知,宁云岫的善良与冲动,便是浇灌这种子的水。
今日,她己将种子埋下。
只等它在她心头生了根,长成她逃出生天的那一架,通天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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