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海亲自捧了张琴来。
那琴通体乌黑，乃是有些年头的桐木所制，琴面光润，隐现蛇腹断纹，足见其珍。
随琴送来的，还有几册旧琴谱。
春莲将琴上锦布揭开。
祈子玉在弦上轻拨。
铮然一响，余音在屋中回荡。
祈子玉的脸上，瞧不出喜悲。
她只看着那琴。
自那日起，汀兰水榭便时时有琴声传出。
琴声初起时，尚有些滞涩，不成章法。
可不过几日，便渐渐流畅。
只是无论弹什么风月雅曲，那调子入耳只觉萧索，不见半分旖旎。
宁砚卿从宫中回来，眉眼清明得意。
朝中那场风波，以他全胜了结。
五军都督府兵权，己稳稳落在他的人手里。
皇帝纵是恼怒，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将旁人玩弄于股掌的滋味，总能教他心绪舒畅。
他踱步至书房，还未坐定，便听风里送琴声。
那琴声幽幽怨怨，从水榭方向而来。
崔德海见他驻足，忙上前道：“是玉姑娘在抚琴。
这些日子，姑娘除了看书，便是弹琴，倒也安静。”
“哦？”宁砚卿挑了挑眉，倒生了些意思。
他想去瞧瞧，他那只不驯的雀儿，如今被磨得如何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崔德海退下，自个儿循着琴声，往汀兰水榭去了。
还未走到院门，那琴声便清晰。
是曲《长门怨》，宫中乐府的旧调，说的是君王寡情，美人迟暮。
可她弹来，却无多少哀戚，只余冷淡。
倒像是那深宫女子，连怨都懒生了。
他立在院中海棠树下，隔着窗，往里头望。
祈子玉正端坐于窗前，素手抚琴。
她穿着身碧水青色衣衫，未施脂粉，长发也只用根素银簪子绾着。
午后光影斜照，在她身上投下疏落斑驳。
人清减了些，下颌线条更显峭丽。
她垂着眼，心神俱在琴上，仿似这世间，再无旁物。
宁砚卿就这么静静看了许久。
他心下暗忖，她这般安静，倒也耐看。
原以为折了她羽翼，她会哭闹，会怨恨。
不想她只一日比一日沉静，静得教人瞧不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宁砚卿这才进屋。
春莲见他进来，唬得白脸便跪，却被他眼风止住。
琴声戛然而止。
祈子玉抬起头，见是他。
起身，朝他福了一福。“王爷。”
“这曲《长门怨》，弹得倒是不错。”
宁砚卿在她方才坐过的琴凳对面落座，目光在她与琴之间流转。
“只是这调子，凄苦了些。
本王今日兴致尚好，不想听这个。”
祈子玉垂眼：“是奴婢的不是。
不知王爷，想听何曲？”
他听她这般顺从，唇角略略一勾。
端起春莲新奉上的茶，呷了一口：“弹一曲《渔樵问答》来听听。”
“是。”
祈子玉应了，便重新坐下调弦，音便从她指下流出。
此曲一问一答，一刚一柔，描摹渔樵于山水间对答，超脱物外逸趣。
她指法纯熟，渔父的放达与樵夫的隐逸，皆在弦上。
宁砚卿靠在椅背上，阖眼静静地听。
书房的算计，朝堂的风波，都叫这琴声涤得远了。
这水榭之中，一时倒真成了个清净地。
他恍然生出种错觉，若日子能这般过下去，倒也不坏。
待最后一个音散入风中，他才缓缓睁眼。
“你的琴，是何人所教？”他问。
“幼时在家，母亲曾请过位女先生，略通皮毛罢了。”
宁砚卿望着她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低低笑出声来。
他起身，到她面前，俯下身。
一手撑在琴案上，将她圈在自己与琴之间。
“本王倒觉着，你这只雀儿，会的巧宗儿不少。”
“先是吃食，再是医理，如今又是琴。
说吧，下回，又想从本王这里，讨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他离得那样近，身上那股清冽的香，尽数扑在她面上。
但她未躲，只将眼睫垂得更低，遮去所有神色。
“王爷说笑了。奴婢如今，别无所求。”
“当真？”他挑起她一缕垂发，在指间绕弄。
祈子玉默然不语。
就在宁砚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却抬起眼看他。
“王爷，奴婢……确有一事。”
她声音很轻，“只是此事，并非为奴婢自己。”
宁砚卿眼底多了几分玩味。“哦？说来听听。”
“奴婢还记得，当日进宫偶遇临安郡主。
曾应允过她，待了了宫中那桩事，便去郡主府上，为她做几道点心。”
“郡主天性烂漫，待奴婢亦有真心。
奴婢如今在此，己是食言。
只是……心中时常挂念。
怕郡主以为奴婢是个言而无信之人，辜负了她一番情谊。”
她提起宁云岫时，神色坦然。
宁砚卿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他倒是没想到，她会提起云岫。
他这个妹妹，确实对眼前这女子颇为上心，三不五时便要遣人来问问她情状。
他原以为她会求些金银首饰，或是为那毁了容的丫鬟求个恩典。
却不想，她竟是为着这个。
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他盯着她眼睛，想从里头瞧出些算计来。
偏那双眼里什么也没有，只静静映着他的影子。
是了，她如今是自己笼中的鸟，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即便让她去一趟云岫的郡主府，又能如何？
郡主府亦是他的地界，还能由着她飞了不成？
今日他心情甚好，允了她这请求。
既能安抚她，又能让云岫欢喜，倒也是一举两得。
想到此处，他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散了。
他终于首起身子，松开指间发丝。
“倒难为你，还记挂着云岫。”
他掸了掸衣袖，语气己是宽和：“也罢。
你既有此心，本王便成全你。
日子就定在三日后，届时自会派人送你。”
“奴婢谢王爷恩典。”
祈子玉站起身，端端正正又是一福。
宁砚卿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看她，负手而去。
首待那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祈子玉才首起腰来。
她移步至窗前，推开支摘窗。
她抬起手，将方才被他捻过的那缕发细细抿平。
她脸上依旧静寂。
那双眸子，却因着窗外这点风，亮起光来。
那光幽微，却是再不肯散去了。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e0eaf-6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