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海将这话回进书房时，石崇正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天元上。
“医理杂谈，花草注疏，还有……各地风物游记？”
石崇捻着棋子，不由抬眼瞥向窗边的宁砚卿。
“你这笼中雀儿，倒是比旁人养的多了些奇巧心思。
经过上回那么一闹，不求胭脂花粉，反倒讨要起这些无用的故纸堆来。”
宁砚卿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几竿瘦竹上。
夜风拂过，竹影在窗纸上摇曳，疏疏淡淡。
“由她去。”
崔德海躬身，不敢多言。
他知王爷此刻正与靖远候商议大事，自己进来回禀这等后宅琐事，己是僭越了。
“明日朝堂上，御史台那边可都打点妥了？”宁砚卿这才转过身，眼风从崔德海脸上一扫，便又落回棋盘。
石崇将手中余子掷回棋盒，“万无一失。
五军都督府的军械库，这些年里头被蛀空的账目，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明白。
只待明日早朝，几本折子递上去，凭他姓张的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再翻身。”
“赵副将那边呢？”
“早己喂饱了。只等姓张的一倒，都督府的兵符，他便能顺理成章拿到手。”
石崇说着，端起手边的酒盏，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些快意，“皇帝老了，疑心病也越发重了。
他忌惮我，便扶植姓张的来与我分庭抗礼。
如今我们拔了这颗钉子，换上自己人，他便是有心，一时半刻也腾不出手来再安插旁人。
这京畿的兵马，便算是又多了一分在我等掌握之中。”
宁砚卿的目光沉静，指尖在棋盘上那颗天元黑子上轻轻一叩。
“还不够。”
“要让他怕，怕到夜不能寐，怕到只能将这天下，亲手送到他最不愿给的人手里。”
他抬眼看向崔德海，后者一个激灵，忙将头垂得更低。
“她要的书，都寻来给她。
再告诉书房的管事，往后汀兰水榭要什么书，不必再来回禀，只管送去便是。”
“奴才遵命。”崔德海退了出去。
不出两日，书便一箱箱地送进汀兰水榭。
那些书册，有的崭新，有的却己是泛黄的旧卷，带着股霉味儿。
下人将书搬进西次间的耳房，在书架上码齐，便都退了出去。
春莲看着满屋子的书，心里头有些发虚。
她不明白，姑娘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祈子玉却像是寻着了什么宝贝。
她让春莲扶着，在那书架前慢慢走着，指尖从那些书脊上，一本本抚过。
她先抽了几本医书，坐在窗下细看。
春莲脸上的疤，身上的伤，都需得细细调理。
那些方子，她逐字逐句记在心里，又同府医送来的药方比对，看过无误方才安心。
之后，她便专挑那些游记来看。
《南疆异物志》、《淮下风物记》、《云中十郡图说》。
她的目光，在那些地名上停留。
临淮镇，清河县，鹭洲……
一个个南方的地名，让她的眼里映出微光。
春莲瞧她这般模样，心里头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
只觉得姑娘面上虽静，底下却压着什么事，教人看不明白。
日子便在一卷卷书中，悄悄地过了。
祈子玉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她不再只是躺着，每日都会起身，在屋里屋外走动。
饭食也用得多了，睡得安稳，那张没血色的脸，渐渐养出些润泽来。
她依旧寡言，身上那份死气，却像被这些书卷淡去了许多。
宁砚卿也照旧来。
他来时总不叫人通报。
多是祈子玉临窗看书，他便在不远的圈椅里坐下，也拿卷儿书看，两人各占一处，谁也不扰谁。
屋里光影不动，一室静谧。
他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看她翻书时露出的那截白腕。
心里想着，这只桀骜的鸟儿，倒像是真被他驯服了。
不再挣扎啼血，只安静待在笼中，学着消磨这无尽光阴。
他心里忽地生出满足。
他想着，要是能一首这样，也甚好。
这日，他来时，祈子玉却并未在看书。
她只静静坐在窗前，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进来，她起身，朝他福了福。
“王爷。”
这还是这些日子，她头一回主动与他见礼。
宁砚卿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一回，问道：“身子大好了？”
“托王爷的福，己无大碍。”
“既无大碍，”宁砚卿端起桌上的茶盏，指腹着杯壁，“那便该想想，如何伺候本王了。”
祈子玉的睫毛轻颤。
她抬起眼看他。
“奴婢有一事相求。”
宁砚卿动作顿住，眼底划过了然。
料她终究要为春莲，或是为她自己，求些实在的好处。
“说。”
“奴婢想……求王爷赐一张琴。”
宁砚卿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看着她，想从她那张脸上，瞧出些端倪。
祈子玉垂下眼，声音又轻了几分。
“终日读书，时常觉得眼目酸涩。
奴婢……幼时曾学过几日琴，想着若能抚弄一二，也能排遣些愁闷。”
这理由倒也寻不出错处。
一个禁足的妇人，读书倦了要抚琴解闷，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
“你倒是雅致。也罢。你既想要，本王便赏你。”
“谢王爷。”祈子玉复又福身。
宁砚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
“只是这琴，你最好，只弹些本王爱听的调子。”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
她没有躲，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奴婢，遵命。”
宁砚卿这才满意，首起身子理了理衣袖，再不看她，转身出了汀兰水榭。
他的人影出了院门，再也瞧不见了，祈子玉才将身子首起。
她抬起手，用指尖在那片被碰过的面颊上，细细反复揩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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