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子玉瞧着她眼中慌乱，倒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只记着，从今往后，你我同气连枝。
旁人要你的命，我便是豁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分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清减了，苍白了，可那双眼底，却像是换了个人。
从前那点温存与执拗，都教一场大火烧尽了。
祈子玉不再多言，松了手，缓缓起身，朝着门外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侍立的丫鬟闻声，踅进来，垂着头。
“去备一盆热水。再请府医过来，取些治外伤的膏药，要成色最好的。”
那侍女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使派人，心下微讶，不由拿眼风去瞟榻上形容可怖的春莲，眸子里满是惧色。
“还不快去？”祈子玉目光冷冷扫过。
侍女通身一抖，魂好似飞了半边，忙不迭应道：“是，是。”
屋里复又静了下来。
祈子玉步至妆台前，径自开了个雕花小匣，从里头寻出一把小巧银剪，又扯了几幅细棉布，一一备好。
春莲就那么坐在榻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股子慌乱，愈发没了着落。
不多时，府医便由崔德海引着来了。
府医见了春莲的模样，也是唬了一跳，但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只依着祈子玉的吩咐，俯身细细诊了脉，又验了伤。
开了个方子，留下几瓶上好的金疮药，便退下了。
崔德海立在门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亦是暗自称奇。
这位主儿，前几日还是副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的模样，怎地见了这个毁容丫头，反倒生出些精神气来了？
他送走了府医，祈子玉便端着药膏和棉布，回到榻边，又在春莲面前蹲了下来。
“把衣裳去了。”她道。
“姑娘……”春莲往后缩了缩。
“我为你上药。”祈子玉的眼睫低垂，“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伤口若不好好清理，日后恐要落下病根。”
她说着，便伸手去解春莲的衣带。
春莲周身没什么力气，便由着她将那身脏污宫服褪将下来。
衣衫尽去，底下那具身子，便再无遮掩。
祈子玉呼吸更缓。
她垂着眼，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没有落泪，只是伸出手，拿干净的棉布蘸了温水，就着灯光，一寸一寸，为春莲拭着身上血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春莲死死咬着牙，起先还忍得住。
可当温水触及那些翻卷的皮肉时，那股子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疼，还是让她忍不住倒抽冷气。
眼泪珠子跟着就断了线，扑簌簌地往下滚。
“春莲，”祈子玉抬眼看她，语声温和，“疼，便哭出来。在我跟前，不用这般忍着。”
春莲却死死咬住唇，摇了摇头。
她怎能在姑娘面前喊疼？
她受的这点苦，又如何比得上姑娘失了孩子，失了所有指望的痛？
祈子玉见她如此，也不再劝。
她只低头专心做着手里的事，擦净一处，便用指腹挑了药膏，细细敷上去。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伤口，一阵阵儿刺痛。
整个屋里，只听得见春莲断断续续的抽噎。
宁砚卿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他没有进屋，只立在窗外那株海棠树下，隔着半开的窗，静静地往里瞧。
屋里掌了灯，橘色的光晕，将里头的一切都笼得有些不真切。
他瞧见祈子玉跪坐在地上，给春莲的脸上药。
她的侧脸在烛光下，很安静，却让他觉得刺眼。
他原以为，将春莲这面“镜子”送到她面前，会照出她的绝望，她的崩溃，会让她彻底明白，何为顺从。
可他等来的，却是这般一幅温情画面。
她非但没有崩溃，反倒像是从那丫鬟的残破里，汲取了些力气。
她开始吃饭，喝药，甚至懂得支使下人了。
这顺从里，没有温度。
宁砚卿的眉头，不自觉锁紧。
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得到。
他看着祈子玉为春莲处理完最后一处，又扶着她躺稳，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桌上那碗早己凉透的汤药。
宁砚卿的目光，沉了下去。
他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汀兰水榭如同与世隔绝。
祈子玉每日除了照料春莲，便是吃了睡，睡了吃。
这么精心调养着，她脸上倒渐渐长了些肉。
春莲的伤也在一日日好转。
脸上的疤痕虽是去不掉了，可身上的伤，在好药的调理下，慢慢结了痂，又脱了落，露出底下粉红新肉来。
她的话依旧很少，多数时候，只是跟在祈子玉身后，为她端茶递水，铺床叠被。
两个人，两道影子，在这方寸天地里，安静共存着。
这日，祈子玉的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午后，她竟破天荒地，让春莲扶着，在院子里走。
崔德海得了消息，忙进来回话：“姑娘的身子见好了，王爷若是知道了，定会欢喜。
外头送了些新鲜的料子和时兴首饰来，王爷吩咐了，让姑娘先挑。
若有瞧得上眼的，只管留下就是。”
他说着，便让身后的小太监将几个捧托盘的侍女引进来。
托盘上，是各色锦缎和珠玉首饰，璀璨夺目，光华流转。
祈子玉的目光，却只淡淡地扫过那些东西，便移开了。
“有劳公公费心。”她对崔德海道，“只是我现在这副身子，也用不上这些。
王爷的赏，心领了。”
崔德海的笑，就搁在了脸上。
他原想借此探探她心意，没成想，竟是碰了个软钉子。
“这……”
“不过，”祈子玉终于看向他，“倒还真有件事，想求公公，替我向王爷回禀一声。”
崔德海心头一凛，忙躬身道：“姑娘请吩咐。”
“我想看些书。”
崔德海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书？”
“是。”祈子玉点头。“从前在家时，也曾识过几个字。
如今终日闲着，也无甚事做，倒不如看些书，打发辰光。
不知王爷，可否恩准？”
崔德海摸不清她的路数，只得含糊应着：“姑娘想看书，自是雅事。
不知姑娘，想看些什么书？奴才好去回禀王爷。”
祈子玉垂下眼，想了想，方才缓缓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书。
不过是些医理杂谈，或是……花草注疏之类的闲书罢了。”
她顿了顿，又像是随口补了一句，“若能有些记载各地风物的游记，便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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