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
夕阳坠下，满院的影儿和声响，都随着祈子玉这一眼，尽数褪却。
她眼中，再没了春莲。
说得更确切些，是再没了她记忆里那个眉眼清秀，笑时脸颊会漾开两个浅梨涡的春莲。
眼前这张脸，浮着黄蜡，虚虚地肿着。
两边颧骨凸起，倒将一双眼睛衬得像是两个窟窿。
一道暗红的疤，从左边眉骨首贯右边嘴角，将半张脸从中劈开。
皮肉翻卷，有的己结了痂，有的地方还渗着新肉的粉。
春莲身上那件粗布宫装，亦是宽宽大大罩着，底下是怎样一副骨架子，己是不难想见。
她就那么悄没声儿地立在那儿，晚风一过，竟似要跟着那风倒下去一般。
祈子玉立在门槛内，忘了动，也忘了言语。
心口处那片空了的洞，此刻被这副形容，填满了。
那不是血肉，是烧得通红的烙铁，一点一点，将她五脏六腑都烫穿。
春莲见了她，那双眼，才慢慢聚起些光来。
她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却牵动了那道疤。
她膝盖一软，便要朝祈子玉跪下去。
“姑娘……”
祈子玉竟是想也不想，几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她扶住。
入手处，是硌人的骨头。
“你……”祈子玉嘴唇哆嗦。
她的手抖得厉害，想去碰一碰春莲的脸，指尖却悬在半空，怎么也不敢落下。
那道疤，灼着她的眼睛，也烙着她的心。
是她。
皆是因为她。
是她痴心妄想，以为能从这樊笼里逃出去。
是她自作聪明，以为能算计得过那个人。
到头来，亲手断送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并断送了春莲的一辈子。
她原还天真地想着，拿自己半条性命，拿那块骨肉去偿，便算是两相抵清了。
可如今她才晓得，宁砚卿那个人，从来就不要什么两清。
他要她欠着，生生世世地欠着。
要用她的血，用她身边亲近之人的血，将这笔债，一笔一画刻进她的骨子里。
“是我……是我害了你……”
眼泪涌出，一颗颗，砸下来。
她扶着春莲，身子却软得没了力气，两个人一道，滑坐到地上。
“不怪……不怪姑娘。”春莲反手，紧紧抓住祈子玉衣袖。
“是我自愿的。姑娘待我的好，春莲都记着。
能跟在姑娘身边，是我的福分，便是……便是有什么，也都是我的命。”
她越是这么说，祈子玉心里的那把刀，便绞得越疼。
命？
这世上，哪里来的这许多命数？
不过都是人祸罢了。
“什么福分……”祈子玉摇头，泪眼看她，“分明是我，是我将你拖进了这吃人的泥潭里。是我……是我……”
她泣不成声，只剩下徒劳的反复自责。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无能。
恨自己当初为何讨了春莲来，也恨自己轻举妄动。
更恨自己，还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替自己受过。
春莲看着她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眼圈也跟着红了。
她费力地抬起袖，原是想替祈子玉拭去泪。
可目光一落，却瞧见那袖口上，沾着污迹。
她的手，便那么滞在了半空，迟疑片刻，又垂下去。
“姑娘，莫哭了。”
她轻声道，“能再见着姑娘，我……我心里是欢喜的。
在里头的时候，我总想着，只要姑娘好好的，便比什么都强。
如今出来了，看见姑娘虽是清减了些，可到底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我这心里，也就安了。”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温存的劝慰。
可听在祈子玉耳中，却无异于鞭笞。
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她是以什么为代价，才换来这片刻的“安好”？
祈子玉慢慢止了哭声。
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摇摇晃晃起身，又将春莲也一并拉起。
“外头风大，我们进屋说。”
进了屋，祈子玉将春莲安置在窗边的榻上，自己转身去倒水。
她端着茶盏回来，送到春莲嘴边，瞧见她干裂的唇，心又是阵儿抽痛。
春莲见状，忙要伸手自己来接，却被祈子玉按住了手。
“喝。”
只有一个字。
春莲不敢再违逆，便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了半盏水。
温热的水流进腹中，熨帖了些许饥寒，可她那颗悬着的心，却半点不敢放下。
她瞧着祈子玉，瞧着她脸上那份悲戚，心里反倒愈发不安。
祈子玉放下茶盏，又蹲下身，轻挽起春莲的裤腿。
脚踝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杖痕，旧伤叠着新伤，几乎寻不到一块好皮肉。
祈子玉的指尖，停在那些伤痕上方，终究是不敢落下。
那不是伤，那是她的罪。
她缓缓地，将那裤腿又放了回去，盖住那片惨不忍睹的颜色。
而后，她站起身，回到春莲面前，在她身旁坐下。
“疼么？”她问。
春莲的身子缩了缩，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起先是疼的。后来打得多了，人也就麻了，不知疼了。”
祈子玉沉默了。
她想起了那碗自己灌下去的药，那苦涩的味道，似乎又泛了上来。
她也曾以为，痛到极致，人便会麻木。
可如今才知，有些痛，是不会麻的。
它只会沉到骨子里，血脉里，从此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良久，祈子玉转过头，望进春莲眼底。
那双眼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沉沉的黑。
“从今往后，我们都要好好的，比谁都要好。”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春莲那只冰凉的手。
“你身上的伤，我会想法子为你治。
你脸上的疤，我也会为你寻来最好的去疤膏。
我们就在这汀兰水榭里，安安分分地养着身子，吃他给的饭，喝他给的药，让他瞧着，我们活得很好。”
春莲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发慌。
她不懂，姑娘眼里那片黑，到底是什么。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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