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海在后头跟着，只听得王爷靴底踏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沉得叫人心里紧。
天色未亮透，宫道上只有巡值的内监与宫娥。
见了永安王的仪仗，皆是远远垂首避让。
一路无话，首至坤宁宫外。
通传的内监进去没多久，便小步跑着出来：“王爷，娘娘有请。”
宁砚卿一言不发，只撩袍迈过门槛。
殿里地龙烧得暖，一丝凉风也无。
皇后歪在榻上，阖着眼，由着孙嬷嬷替她揉着额角。
听见他进来动静，也未动，只将手里的盖碗往旁边挪了寸许，眼皮也懒抬：“什么风竟是把老三吹来了？
这个时辰，不应正在府里用早膳么。”
宁砚卿依足了礼数，上前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
听说母后凤体欠安，儿臣心里记挂，故而过来瞧瞧。”
皇后这才睁眼，朝孙嬷嬷摆了摆手。
孙嬷嬷便停了手，退到一旁。
她端起盖碗，拿碗盖一下下撇着茶沫子。
“本宫这病，也算不上病，是心里堵得慌。
昨儿还好端端的，夜里不知怎的，就被一桩腌臢事给堵住了心口，不上不下地梗着，难受。”
她说着，呷了口茶，才将眼光投到宁砚卿身上：“说起来，这事还跟你那个相熟的靖远侯，脱不开干系。”
宁砚卿面上不见动静，只垂手站着，回道：“母后可是说云锦轩那位玉霜姑娘的事？”
“哦？你倒晓得的快。”皇后将茶盏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
“本宫还当他出了这宫门，就把事儿丢在脑后了。
怎么，莫不是先去了你府上，寻你拿主意去了？”
宁砚卿却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锋芒，只淡淡一笑：“靖远侯确是去了儿臣府上。
他亦是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是他荐的人，出了这等丑事，他自是难辞其咎。”
皇后听他答得坦荡，倒把自己备好的话给堵了回去。
她不由细细看他。
这儿子虽非亲出，却是在自己跟前养大的，那副清隽皮囊底下藏着什么，她多少知道些。
今日他这般过来，绝不是只为了替那石崇分说几句。
皇后冷笑一声，“一句难辞其咎，便想将这欺君罔上，秽乱宫闱的罪名揭过去？
他靖远侯的脸面是脸面，本宫与皇上的脸面，便不是了？”
“母后息怒。”宁砚卿躬身，“靖远侯识人不明，确有过错。
只是此事……”他抬起眼来，“追根究底，错处不在他上。”
皇后眉心一蹙。
只听宁砚卿继续说道：“那玉霜腹中的骨肉，是儿臣的。”
孙嬷嬷听得大骇，满殿宫人，亦是头埋得更深。
皇后还坐在那儿，动也未动，脸上冷笑都未收尽。
只搁在扶手上的那手，却是寸寸收紧。
她就这么盯着宁砚卿，仿佛头一回认得他。
过了半晌，才挤出话来：“你……你说什么？”
“儿臣是说，那件叫母后堵心的事，罪不在旁人，在儿臣。”
宁砚卿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儿臣与她，私下里早己……有了情分。
原想着寻个妥当时候，回明父皇母后，接她进府。
谁知靖远侯不知这里头内情，只当她孤苦，动了善心，倒办了件坏事，竟把人荐到宫里来了。”
他这番话，却是将一桩泼天丑闻，轻描淡写说成了一段阴差阳错的风月事。
他将自己摘成了有情郎，将石崇撇得干干净净。
皇后的胸口气堵在那儿，险些没上来。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什么义妹，什么体面，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算计！
她竟被这宁砚卿，联合一个外臣，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好一个永安王！”她气得笑起来。
“为了一个女人，竟敢行此弥天大谎，把本宫，把这阖宫上下，都当成给你唱戏的台子了不成！”
她猛地起身，指着宁砚卿的鼻子：“你当本宫是无知孩童，由着你这般哄骗？
私下相好？你若真有心，为何不早早将人收了？
偏要等她进了宫，闹出了事，眼看要出人命了，你才肯站出来认下？”
迎着皇后的盛怒，宁砚卿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那眼神深处，竟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来，像是惋惜，又像是怜悯。
“母后，您在这宫里住了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知，这世上的事，多的是身不由己。
有的人，便是闹出了人命，尚且不肯认。
儿臣如今，总算是在出人命之前，认下了。”
这话像是锥，准准刺中皇后心底隐秘。
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脸色阵儿青阵儿白。
他是......知晓了什么？
不，那时他才堪堪十三岁，那日，他并不在......又怎会......
宁砚卿见她神色松动，便知火候到了。
他上前一步，敛了所有情绪，复又恢复了那副清隽恭顺模样。
“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一人的不是，与旁人无涉。
儿臣今日来，一是向母后请罪，二来，是想求母后允一件事。”
皇后缓缓坐了回去，疲惫地阖了阖眼：“说。”
“那玉霜，如今身子败落至此，皆是因儿臣而起。她性子虽烈，却也是个可怜人。儿臣想……”
宁砚卿微微躬身，话说到此处，却打了个顿儿。
他抬眼望定榻上的皇后，将他此来真正目的道出。
“此事，儿臣也会禀了父皇，想请母后将她，交给儿臣。”
“她的命，是儿臣欠下的。往后或死或活，是荣是辱，都由儿臣一人担着。
也省得再留在宫里，污了这地方，脏了父皇和母后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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