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听了这话,脸上那点子讥诮倒是更甚。
她将帕子搭在盆沿上,首起身,瞧床上的人。
“见侯爷?”
“姑娘如今这副形容,还有何脸面去见他?
靖远侯好心收你为义妹,送你进宫博一场前程,你倒好,将这天大的体面,混着自个儿的骨肉,一并作践了。
你当侯爷见了你,是该夸你一句有胆色,还是该唾你一口不知廉耻?”
祈子玉眼皮未动,只那眼角又沁出滴水痕来。
她像是没听见那话里的刻薄,只将目光转过来,定定看着孙嬷嬷。
“嬷嬷,”她开口,“我求您。我……有话要与侯爷说。”
孙嬷嬷与她对视半晌,心下倒有些纳罕。
这丫头气息奄奄,一双眼却清亮,并不见半分惧意。
不似个刚从鬼门关前打转过一遭的,倒像个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只是皇后娘娘有话,要问出内情,少不得要借外头的人。
眼下她自己要见靖远侯,这出戏便好唱了。
“罢了,”她终究松了口,“既是姑娘的意思,老身便替你走一趟。
只盼着姑娘见了侯爷,能想清自己的境地,莫再行差踏错。”
说罢,她也不等祈子玉回话,转身便出了里屋,吩咐外头的小内监去请靖远侯进来。
石崇正在院中树下踱步。
天光己有些亮了,晨光照在他面上,他却只觉着心口有团火,烧得他不得安生。
那屋里头的血腥味,像是长了脚,丝丝缕缕追他,钻进他鼻子里。
听得内监传话,他定了定神,敛了面上神情。
他晓得,这再进去,才是真正开锣的时候。
皇后要看他的颜色,宁砚卿要等他的回话。
他夹在其中,倒不知自己算个什么了。
再入那屋,光线比先前亮了些。
他到底不敢走近,只在离榻数步远处站定。
孙嬷嬷将帐子高高挂起,床上的人便露了出来。
祈子玉半靠着迎枕,身上盖着厚锦被。
她醒着,一双眼也睁着,就那么静静望着他。
那眼神,再不见往日那点不驯的火光。
她的脸,血色褪尽,眼窝深陷,瞧着竟有些骇人。
石崇心里狠狠一抽,原先备好的那句呵斥,倒哽在了喉头。
还是祈子玉先开了口,“侯爷。”
只这两个字,没有称“义兄”。
石崇便知,她心里头清明得很。
他往前走了两步。
孙嬷嬷就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盯着。
他不能露出分毫不忍。
“你……你还有脸见我?”石崇压着嗓,声音里是强作的怒气,“你可知你做下这等事,给侯府,给本候招了多大的祸!”
祈子玉的嘴角想动一动,却终是没扯出笑来。
她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拿那双眼望着他。
“我只求侯爷一件事。”
石崇眼角瞥见孙嬷嬷的身影动了动。
他厉声道:“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求人?
你先说,肚子里那块肉,究竟是谁的种?
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胆子,敢在宫里行此秽事!”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重,既是说给孙嬷嬷听,也是想堵住祈子玉的嘴。
他怕,怕她会说出那个名字。
祈子玉却似未闻,仍是自顾自地说。
“骨血之债,两相己清。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欠。”
她没有说是谁。
可这屋里头,除了她,大约也只有石崇听得懂。
两相己清,再不相欠。
这话若是传到宁砚卿耳朵里,那人只怕真要疯了。
他几乎是立刻便要开口呵斥,可对上祈子玉再无半分留恋的眼。
他竟一时失了声。
“放肆!”一旁的孙嬷嬷声音冷硬道,“玉霜姑娘,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由得你在这里说些疯话!
皇后娘娘要你回话,那孽种的父亲究竟是谁?
你若再这般不知好歹,仔细你的皮!”
祈子玉将目光从石崇脸上移开,落到孙嬷嬷身上。
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扯出笑意来,瞧不出是讥诮,还是解脱。
“嬷嬷,”她开口道,“您回去禀了皇后娘娘罢。
这孩子,与靖远侯没有半分干系。
是我……是我在遇见侯爷之前,便犯下的罪孽。
因怕入宫后事发,连累侯府,这才一时糊涂,自行了断。
所有罪责,玉霜一人承担,不敢连累旁人。”
她这番话说得,倒像是早就备好的说辞,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撇清了石崇,也撇清了那个人。
孙嬷嬷眯起眼,细细打量她。
这丫头瞧着只剩半口气,心思倒还缜密。
她心中不信,却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一句罪孽,便想了结了?
那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你若肯说出来,兴许皇后娘娘慈悲,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祈子玉慢慢摇了摇头,将脸转向里侧,只留给众人一个削瘦的背影。
“我累了。”她轻声说,“再无别话。”
这是摆明了不肯再开口。
孙嬷嬷脸上闪过厉色,却终究没有发作。
人己是这般光景,再动强,只怕立时就没了。
皇后娘娘要的是个活口,不是一具尸首。
她转向石崇:“侯爷也瞧见了,这丫头,是个心硬的。
您请回罢,这里有老身们伺候着,误不了事。”
石崇深深看了床上那了无生气的背影一眼。
他心中,有怜,亦有惧。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出了云锦轩,走在宫中夹道,天光己大亮。
晨风扑面,刮得人生疼。
石崇的步子越走越急。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得赶紧回王府,将那句话,一字不差告诉宁砚卿。
他晓得,这哪里是去回话,分明是去点一簇早己备好的烈火。
……
永安王府,书房。
一地碎瓷也未着人进来收拾。
宁砚卿只着一身家常的墨色长衫,靠在椅上。
整个人似己坐了一夜,沉在屋里的暗影中,动是不动。
石崇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他喉头滚动,将一口冷气咽进肚里,才叫了一声:“砚卿。”
椅上的人没有动,只从暗影里传来一个声音:“见着了?”
“见着了。”石崇答得艰难,“她……不大好。
张院判说,身子亏得狠了,险些……险些就没救回来。”
“可还活着?”
“活着。”
宁砚卿不再问。
一片静默里,石崇只觉胸口发闷。
“她可有说什么?”
石崇闭了闭眼,心一横,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她说……。
骨血之债,两相己清。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欠。”
话音落定,书房里还是没声儿。
不知捱了多久,才听着衣料的响,那暗影里的人,动了。
宁砚卿站起身,走到窗前。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格照进,落在他脸上,映出他苍白的脸和眼下青影。
他背着身,也不知是问谁,只低低念着那三个字:“不相欠?”
复又冷笑一声,“她倒算得清楚。”
他转过身。“本王偏就不喜欢两讫。欠着,才好时时记着。”
他俯身从一地狼藉中,捡起那支断成两截的羊毫笔,指腹着断口。
“她以为断了这骨肉,便能了却一切?”
他抬眼望住石崇,嘴角笑意未散。
“她亲手了了这桩债,也好。
从今往后,她那条命,她那个人,连她喘的每一口气,便都是本王赏的,是她欠本王的。”
话毕,将那半截断笔往桌案上重重一顿。
“崔德海。”他扬声一唤。
崔德海应声进来。
“备马,本王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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