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莲听见“滚水”二字，只觉那两字先在自个儿心上滚了一遭，烫得她一哆嗦。
她瞧着祈子玉，那张脸在烛光下白得没有半分血气。
“姑娘……”春莲的声儿发虚，“这院里头，还有画屏和入画两位姐姐……
她们都是皇后娘娘的人，这时候去讨滚水，只怕……”
怕是会惹人疑心。
后头的话，她没敢说。
“那就想法子，别叫她们疑心。”祈子玉攥紧了那纸包。
“就说我夜里受了凉，身上发寒，要一碗姜汤驱驱寒气。
你只管去小茶房烧水，姜，就说咱们自个儿有，不必惊动旁人。”
这法子听着周全，可春莲心里头那面鼓，还是不住地敲。
她晓得，姑娘这是铁了心，拿自个儿的命在赌，再劝也是无用。
她只得咬了咬牙，重重点了头，转身出了里屋。
外间屋里，画屏与入画正各坐在一张杌子上，低头做着针线。
听见里头门响，二人便一道抬起头来。
春莲脸上早己换了一副谦恭神色，朝二人福了福身子。
“二位姐姐，我们姑娘方才觉得身上发冷，想是白日里头一遭进宫，心里头怯了，冲撞了风。
我想着去小厨房烧些姜汤与她暖暖身子，不知可使得？”
画屏搁下针线，上下打量了春莲一番，倒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茶房里有现成的热水，兑些凉的便是，何苦还要生火？”
春莲忙道：“姑娘身子弱，素日里喝不惯那掺了冷水的。
再者，这姜汤，也得拿滚水冲了，那股子辛辣味儿才出得透。
不敢劳动二位姐姐，我自去就成。”
她话说得恳切，又处处是为主子着想的体贴，倒也挑不出错儿来。
入画性子活络，站起身笑道：“既如此，你便去吧。
茶房就在院子东角，里头家伙什都是全的。
只是仔细些，莫走了水，惊动了旁人。”
“多谢姐姐指点。”春莲又福了一福，这才提着裙角，快步出了屋子。
她一走，画屏便撂了针线，走到窗边。
瞧着春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回头对入画撇了撇嘴：“倒是个忠心的。只是这主仆二人，瞧着都忒安静了些，反倒叫人心里不踏实。”
入画将绣绷子收好，也凑过来，压了声儿：“可不是么。孙嬷嬷临走前还特特嘱咐了，叫咱们仔细看顾着。
这位主儿，瞧着是个泥塑的菩萨，谁晓得里头供着哪路真神。”
二人正说着，里屋传来一声轻咳，便都住了口，各自坐回原处，只拿眼风留意着里头动静。
春莲一路到了茶房，里头果然一应俱全。
她拴了门，摸出火折子，手都有些不听使唤，吹了几次方点着了灶膛。
火苗一蹿，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她只觉心都顶到了嗓子眼，手心汗把袖口都浸潮了。
她舀水倒进釜中，听着水声，又去翻橱柜。
戏要做全，倒当真寻出一小块干姜，拿刀背拍碎了，搁在碗里。
火越烧越旺，釜中的水也起了声响，不多时，便整个沸起来，腾着白气。
春莲瞧着那翻滚的水，心也跟着一处翻滚。
她不敢耽搁，拿布巾垫着手，舀了一碗滚水出来。
她端着碗，吹熄了灶火，又将门窗都细细看过，这才推门出去。
回到屋里，画屏和入画仍旧埋头做着针线。
春莲目不斜视，径首进了里屋，将门轻轻掩上。
祈子玉还坐在原处，听见她进来，才抬起眼。
春莲将那碗滚水搁在桌上，那拍碎的姜块在水里浮沉，辛辣的潮气弥漫开来。
祈子玉只是走到桌前，摊开油纸包。
竟是看也未看，便将那一包药尽数倒入了碗中。
那药丝一遇着滚水，便好似活了过来，在水中缕缕地漾着。
不过片刻，便将一碗清水染成了淡淡的琥珀色。
那股子药气，也愈发重了。
“姑娘……”春莲的牙关都在打战，“那郎中说，这是虎狼之药……”
“我知道。”祈子玉打断了她。
她端起那碗，凑到唇边，那滚烫的白气儿熏得她睫上都沾了水汽。
她合了合眼，眼前晃过的，却是宁砚卿那张含着怒意与讥诮的脸。
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这孩子落了地，在这深宅后院便会成为枷锁，一辈子都任他宁砚卿桎梏。
她心念一定，便不再迟疑，含泪仰头，将那碗药汤一气儿灌了下去。
滚烫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姜的辛辣和红花的异香，首落进腹。
她喝得急，呛咳了两声，眼角也逼出了泪。
春莲忙上前替她抚背，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祈子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
她将空碗搁在下，只觉五脏六腑都让那碗热汤给熨帖了，一时之间，竟没什么异样。
她静静地坐着，等着那疼痛的降临。
春莲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祈子玉。
不知过了几刻，祈子玉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起先是小腹里隐隐绞着疼，尚能忍耐。
不多时，那疼便似有了根，一抽一抽地往骨子里钻，愈发凶狠 。
她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嘴唇也失了颜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肯漏出半点声息。
身子却不由发起抖来，两手紧紧抓着桌沿。
“姑娘！”春莲见她这般模样，早吓得魂飞魄散，忙扑过来扶她，“姑娘，你怎么样？要不要……要不要喊人？”
“不……”祈子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她一把抓住春莲的手，“扶我……扶我到床上去……快！”
春莲含着泪，连连点头，架着她往里间的拔步床去。
祈子玉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步子挪得极慢。
刚走了几步，外头院门处，却传来一阵儿叩门声。
“笃，笃，笃。”
那声音不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狠狠敲在二人心上。
祈子玉的身子倏地僵住，那剧痛之上，又添一层彻骨的寒意。
春莲更是吓得腿都软了，若不是还架着祈子玉，只怕当场就要瘫倒在地。
门外，一个妇人声音响起：“玉霜姑娘歇下了么？老奴孙氏，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探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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