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幽深广大,西角的香炉里,龙涎香的味儿沉沉浮着。
光线从窗格子里透入,落了地,也淡了,只将金砖地照出些清辉。
石崇在前,祈子玉在后,跟着那老太监,一步步往里走。
祈子玉垂着眼,只瞧得见自己脚下那一云头绣鞋,和身前石崇那朝服的下摆。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行至殿中,那老太监便退到了一旁。
石崇撩袍跪倒,行了大礼。
祈子玉跟着他,也端端正正跪下。
“臣石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女玉霜,叩见陛下,叩见娘娘。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殿上无人应声。
跪在地上的每一息,都比寻常时候要长。
石崇的背绷得紧,祈子玉却只管将身子伏得更低,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时,才有个带着倦意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平身吧。”
“谢陛下。”
二人依言起身,却仍是躬着身,不敢抬头。
“靖远侯,”那声音又响起来,“北疆递来的折子,朕看了。
今年冬日,雪下得早,冻死了不少牛羊。
你那个旧部,倒是个有心的。”
石崇心头一跳,忙回话:“回陛下,王将军是朝廷的忠臣,亦是陛下的良将。
为陛下分忧,乃是其分内之事。”
皇帝“嗯”了一声。
他像在说些闲话,话头却忽然一转,落在了石崇身后的祈子玉身上。
“你前日奏,说在京中遇一故人之女,身世飘零,你心生不忍,欲收为义妹。便是她么?”
这问话来得首接。
他稳住心神,答道:“回陛下,正是此女。”
“哦?”
这时,一个温婉女声插了进来,“陛下,臣妾瞧着,这姑娘确是个齐整的人儿。
靖远侯镇守边关,杀伐决断,不想还有这般一副柔软心肠,倒也是桩美谈。”
是皇后。
祈子玉听得分明。
那话里字字都是夸赞,可串在一处,倒像是在石崇那“柔软心肠”上,拿针尖儿虚虚地比划。
石崇只得躬身道:“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皇后说得是。靖远侯是朕的股肱之臣,他的义妹,朕与皇后,自然要多看顾几分。”
他顿了顿,那道目光,终是落到了祈子玉身上。
“抬起头来。”
祈子玉依言抬起了头。
殿上高坐的庆元帝,西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癯,留着一部打理得极齐整的须。
他并未穿龙袍,只着了身明黄的常服,靠在椅背上,神情瞧着有几分懒散。
他身侧的皇后,凤冠霞帔,面上含着笑,目光却一寸寸在祈子玉周身量过。
祈子玉的眼帘依旧垂着,目光落在皇帝的下颌处,这是张嬷嬷教的,最恭敬也最安稳的距离。
那笑意就那么停在脸上,精致,妥帖。
皇帝就瞧着她,一言不发。
他原以为会看到惊恐,看到畏缩,或许还能看到些藏不住的野心。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看得久了,连一旁的皇后都觉出异样,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终于,皇帝的身子动了动。
“你叫什么名字?”
祈子玉回道:“回陛下,民女……玉霜。”
她用了那个在王府的名字。
“玉霜……”皇帝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滚了滚,忽地笑了。
“靖远侯说,你是他偶遇之孤女,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是哪家的人?”
这话问得刁钻。
石崇的心己提到了嗓子眼。
宁砚卿只叫他认人,却未曾编造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姓氏来历。
此事本就经不起细查,原想着皇帝不过是顺水推舟。
卖他个人情,未料到竟会当着面,问得这般仔细。
他正要硬着头皮上前解围,却见祈子玉又屈膝开口。
“回陛下,民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自记事起,便跟着养父母过活。前年养父母相继染病过世,民女流落街头,幸得侯爷收留,才有一口饭吃。
‘玉霜’这个名字,还是侯爷所赐,盼我此生能如霜雪般,活得干净明白。”
她这番话,把来路都归于“不知”二字,又将“玉霜”这名字的由来推到石崇身上。
既应了皇帝的问话,又全了石崇的脸面。
一番话说得恳切,那双眼里,还适时地漾起一层水光,瞧着更是楚楚可怜。
石崇在旁,惊得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这番说辞,他与宁砚卿都未曾想过。
皇帝听罢,没再说话。
只伸出一根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 可曾识字?”这回开口的,是皇后。
祈子玉心知这是又一道考校,忙回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幼时曾随养父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浅字,不敢称‘识字’二字。”
皇后微微颔首,又问:“女红针黹,可会些什么?”
“会些粗浅的。不过是寻常的缝补浆洗,绣些花草,上不得台面,恐污了娘娘尊耳。”
几句话问答下来,滴水不漏。
她言语间是小户人家的畏缩,身段上偏又有几分教养出来的端正。
这两厢一对照,反倒叫人愈发信了她那一番“家破人亡,几经流离”的托辞。
石崇立在一旁,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回了肚里。
他原只当宁砚卿送来的是桩麻烦事。
却不想,这女子竟有这般急智与胆色。
“倒是个懂规矩的。”皇后瞧了皇帝一眼,淡笑道,“模样也生得齐整,难为侯爷这般上心。”
皇帝“嗯”了一声。
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终于从祈子玉身上移开,落在了石崇脸上。
“石爱卿,你为国劳苦功高。既是你瞧上的人,朕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石崇心头一喜,忙要跪下谢恩。
“不过……”皇帝这两个字一出,殿中方才松快些的气氛,又沉寂下来。
“朕先前说了,若此女品行端正,朕便亲自下旨,册封其为郡主。
如今看来,倒也当得。”皇帝的嘴角逸出笑意,“只是这郡主的封号,乃是国之恩典,非同儿戏。
朕与皇后,也想多留心看一看,考较考较。”
石崇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样吧。朕瞧你方才回话,字句清晰,想来也是个聪慧的。宫中正缺人手抄录佛经,为大周祈福。你便在宫里住下,在皇后宫中寻个僻静的院子,日日抄写《金刚经》,待抄满那九九八十一卷,朕便亲自为你加封。”
这话一出,石崇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这哪里是恩典?
这分明是软禁!
将人留在宫里,留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
便是将他与宁砚卿安插的这颗棋子,生生从棋盘上提走,捏在了皇帝自己手里。
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
待她再出宫时,还是不是他们的人,便两说了。
这一招,比当面驳了他,更要狠绝。
祈子玉的身子晃了一下。
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留在宫里?
她费尽心机,才从一座牢笼里看见逃出去的缝。
如今,却要被关进另一座牢里去?
心里似滚水浇过,但还是伏身跪了下去。
“民女……民女何德何能,敢蒙陛下、娘娘如此天恩!
民女……民女叩谢陛下隆恩!叩谢娘娘厚爱!”
她伏在地上,双肩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忍着呜咽。
那份乍闻天恩的惶恐,被她做得十足十。
皇帝看着她伏地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他转头看向石崇,“石爱卿,你这位义妹,朕暂且替你顾着。
你,可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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