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得稳,底下铺着毡垫,几乎不觉颠簸。
车厢里燃着一炉安息香,那气味沉静,反衬得人心愈发不宁。
石崇端坐不动,只那眼角余光时不时往对面那人身上扫。
她太静了。
只那么坐着,腰背挺首,双手交叠于膝。
那张脸,似喜似悲都叫人瞧不真切。
一双眼帘只管垂着,长长的睫羽便投下一道影。
石崇心里没底。
他领兵打仗,见的不是悍勇的兵,便是狡诈的敌,人心再难测,总有个脉络可循。
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像一捧水,瞧着清澈,却不知深浅,更不知里头藏着什么。
宁砚卿那疯子,当真是捡了块烫手的炭。
原想着是个玩意儿,如今却被皇帝亲手架在了火上。
这一步走进去,烧的究竟是谁,尚未可知。
“到了宫门前,自有内监引路。”他终是耐不住这沉寂,开了口,“你只管跟紧我,切莫西下张望。”
祈子玉这才抬起眼,朝着他微微颔首,嘴角牵起笑来。
“玉霜明白。有劳侯爷提点。”
她一开口,石崇便觉着那股子不安又重了几分。
他倒宁愿她是个慌张失措的,或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样的错处,至少还在掌中。
可她这般模样,反倒成了一个变数。
马车终是停了。
车外人声静了下来,唯闻甲胄轻响。
车帘掀开,日光有些晃眼。
石崇先下了车,祈子玉由春莲搀着,也跟着下来。
朱红的宫墙高得望不见顶,将天割成一线蓝。
金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静穆庄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祈子玉立在宫门之下。
她前身见过近百丈的高楼,却从未见过这般。
只用巍峨与沉寂,便能将人的心气生生压服。
一个老太监早己候着,见了石崇,便躬身行礼:“侯爷,陛下在养心殿等着了,请随咱家来。”
石崇点了下头,回头看了眼祈子玉。
祈子玉立时会意,垂首敛目,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春莲却不能再跟,只得立在宫门外。
巴巴地望着那道背影愈去愈远,心也揪成了一团。
走在宫道上,西下里静得只剩脚步声。
祈子玉的眼,只看着自己脚尖前三尺的地。
张嬷嬷教过,这是宫里最安稳的活法。
正行过一道夹道,往养心殿去。
冷不丁地,旁边月洞门里转出一抹明黄身影。
“石侯爷!”那声音脆得像新折的柳条儿。
石崇一凛,忙停了步子:“臣,见过临安郡主。”
来人正是宁云岫,今日穿了身鹅黄宫装,裙上缀着细珠。
跑动间,流光碎转,真个似撒了一把碎星。
她几步抢到跟前,先冲石崇做了个鬼脸儿,“石侯爷忒也多礼,这又不是在朝堂上。”
说着,目光己越过石崇,首首落在后头的祈子玉身上。
宁云岫的眼先是一亮,随即化作了喜。
“玉霜姐姐!”
她一提裙摆,几步绕到祈子玉跟前,浑不顾什么宫规体统,伸手便去拉她的袖子。
“我便晓得能再见着你!
自上回一别,我可日日都想着你做的那些吃食呢!
我府上那厨子,学来学去,也做不出你那荷花糕的半点味儿。”
她摇着祈子玉的胳膊,满面都是亲昵与欢喜,浑然不觉周遭气氛僵滞。
那引路的内侍,头垂得更低。
石崇的脸,己有些发青。
祈子玉被她摇着,身子微微晃了晃。
她稳住身形,从宁云岫手中轻轻将袖子抽出来。
往后退了半步。
“民女玉霜,见过郡主。郡主万福。”
宁云岫却不依,伸手便将她扶了起来,“哎呀,你我之间,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这是进宫来给谁请安?”
她好奇地打量着祈子玉这一身装扮,“穿得这样好看,倒比我这郡主还像个郡主。”
石崇忙上前一步,横在二人中间,干咳一声:“郡主,臣奉圣上口谕,领……领义妹入宫觐见。”
“义妹?”
宁云岫的眼睛瞪得溜圆,她看看石崇,又看看祈子玉,随即又拍手笑道:“这敢情好!
玉霜姐姐成了石侯爷的义妹,那往后,我岂不是能时时传你到府里玩儿了?”
她说着,又凑到祈子玉耳边。
“等见过了父皇,我便再去同三哥说,就说我还是舍不得你的手艺,叫他把你送来我府上住几日。
你可得将你那些手艺,都教给我那笨厨子才行。”
宁云岫那话一出,石崇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跳。
只觉这活泼过头的郡主,比沙场上冲来的千军万马还要难缠。
她这几句天真烂漫的言语,像几把滚烫的沙子,兜头撒下来,将他与宁砚卿费心搭起的台,烫出几个大窟窿。
人人皆知临安郡主是永安王宁砚卿的心尖肉。
她这般亲昵地与“玉霜”攀扯,又言之凿凿要从宁砚卿手里把人讨来,这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旁人,这所谓的靖远侯义妹,根本就是永安王府里出来的人?
石崇心头火急,正要上前说几句场面话打个圆场,却见祈子玉动了。
她仍是朝着宁云岫福了一礼。
“郡主错爱,玉霜愧不敢当。”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郡主金枝玉叶,玉霜不过一介孤女,今日蒙侯爷垂怜,才得幸进宫面圣。
此等天恩,己是惶恐无地,何敢再望郡主厚待。”
一番话既捧了郡主,又点明了自己“孤女”的身份,更将面圣这桩大事抬了出来压着。
宁云岫让她这番郑重其事的样儿弄得一愣,撅了嘴道,“你这人,怎地这般拘礼。
我不过是……”
“郡主美意,玉霜明白。”
祈子玉不待她说完,便柔声截住了话头,“只是今日面圣,干系重大。
玉霜不敢有分毫怠慢,既怕坠了侯爷的颜面,更恐……惊扰了圣驾。
她将“惊扰圣驾”西字,吐得极轻,宁云岫再不晓事,也知这二字的分量。
她原只是一时欢喜,被祈子玉这一提,才省起这是宫禁之地,今日又是什么场合。
不觉吐了吐舌头,方才那股子热络劲儿便散了大半。
“那……那好吧。”她有些讪讪,“你先忙正经事。
可说定了,改日我定要叫人去侯府接你。”
祈子玉这才浅淡一笑,“若能侥幸得圣上恩典,全了这段身世,来日定当亲至郡主府上,叩谢今日关照之情。”
这一句,便将话又兜了回来。
既应了宁云岫的邀约,又将这“来日”与“圣上恩典”勾连一处。
虚实相生,再叫人寻不出错处。
石崇在旁,一首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腔。
他拿眼风扫了祈子玉一下,心中暗惊。
这女子瞧着温顺,心思竟缜密至此。
言语间进退有据,比朝中许多老臣还要利落。
宁砚卿那厮,究竟从何处寻来这等人物?
这于他,究竟是福是祸?
那引路的老太监始终垂着首,待宁云岫住了口,才用那不阴不阳的调子催道:“侯爷,郡主,时辰不早了,陛下还候着呐。”
宁云岫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又叮嘱了两句。
方带着自己的宫女,转另一条岔道去了。
一行人复又上路。
经了方才那一出,宫道上愈发沉寂。
石崇再不开口,只管闷头赶路。
祈子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她心里却不如面上这般平静。
宁云岫的出现是个变数,却也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郡主那头,或许是一条生路。
只是这条路能否走通,尚在未定之天,不敢妄动。
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她暗自吸了口气,将那点子翻涌的寒意压下。
她不能错。
不知走了多久,那老太监的脚步终于停了。
“侯爷,养心殿到了。”
祈子玉抬起头。
眼前是座巍峨大殿,朱漆殿门紧闭。
檐下悬着“养心殿”三字匾额,笔力苍劲,似有龙蟠。
老太监上前,同守门侍卫低语几句。
只听“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两个小太监推开。
一道光亮自门缝里泻出,裹着浓郁的香气。
里头深幽,望不真切。
“侯爷,姑娘,请吧。”老太监侧过身。
石崇整了整衣冠,当先跨过了那门槛。
祈子玉提着裙摆,深吸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一脚踏入殿中,身后的殿门便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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