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海磕了头，出了书房。
门外风一扑，吹透了他后心的虚汗。
他晓得，王爷方才那两句话。
一句是给落雨巷那位添了道死锁，另一句，却是往朝堂这潭深水里，投了块石。
这郢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落雨巷里，日头己渐渐高了。
光从窗格子里漏进来，在地上印出几道明晃晃的影儿。
祈子玉仍旧躺着，眼睛睁着。
却像没个落处，只空空地望着帐顶的流苏穗。
春莲端进一碗燕窝粥，拿银匙搅了又搅。
探着不烫了，才凑到床沿，低低地唤：“姑娘……用些东西罢。你都一日水米未进了。”
床上的人眼珠子动了动，总算有了些活气儿。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
寝衣的领口滑落些许，露出锁骨下一片乌沉沉的青紫。
春莲将粥碗递上。
祈子玉接过来，并不言语，只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
那粥本是甜糯的，到了她口中，却嚼不出什么滋味。
她吃的很慢，只当成一件差事来办，不叫人挑出错处。
一碗粥见了底，她将空碗递还给春莲，哑嗓吐出两个字：“衣裳。”
春莲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忙应了声“是”，取来一件半旧的衫子。
替她穿衣时，手指才碰到她胳膊，祈子玉的身子便往里一缩。
春莲心下酸楚，手上的动作愈发轻了。
换好了衣裳，祈子玉便在窗下的榻上坐了。
她不像往日爱看窗外景致，只垂着眼。
看搁在膝上的手，一动不动，像个画上的人儿，没了魂魄。
永安王府的厚礼就这么送到了丞相府。
彼时，谢鸣钧正在书房里与幕僚议事。
听管家回禀，说永安王听闻他新得义子，特送贺礼，以示同喜。
谢鸣钧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
他只淡淡地吩咐管家将礼收下，回了谢帖，人却未动。
待幕僚们退下，他才缓缓起身。
踱到窗前，望着院中的老树。
“谢辰。”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书房一侧的耳门里，应声走出一个少年。
正是那日东市口，祈子玉见着的“小七”。
他如今换了身石青织锦长衫，眉眼间褪了些稚气，更显清俊。
只那股沉郁之色，却总也挥之不去。
“义父。”他躬身行礼。
“永安王府，方才送了礼来。”谢鸣钧转过身，瞧着他。
谢辰的身子僵住。
“为父收你，是看你聪敏，是块可造的材料。”
谢鸣钧说，“但你的过往，为父也查过。
那个叫玉霜的丫头，如今，是永安王府的人。”
谢辰的嘴唇紧紧抿着，不言语。
“永安王此人，心性狠，手段毒，城府深不可测。”
谢鸣钧又踱了两步，“他今日送这份礼，不是庆贺，是示威。
他是在告诉我们，他知道了。
他在拿那个丫头，拿你的旧情，做钩子，想瞧瞧我们这边，会不会咬。”
他停住步子，看着谢辰，“辰儿，你是个通透的孩子。
你该晓得，从你入我谢家门那日起，你便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与人分食的乞儿。
你的一言一行，都系着整个丞相府的荣辱。
有些过往的人，过往的事，当断，则须断得无一丝牵连。”
谢辰许久才从喉间逼出个字：“……是。”
日头偏西，落雨巷又迎来了人。
宁砚卿进来时，祈子玉还坐在窗下，姿势与清早一般无二。
听见脚步声，她才抬了抬眼皮，起身来，朝着他万福：“王爷安。”
他要她做个活人，她便活着。
他要她行礼，她便行礼。
一丝怨，一分恨，都瞧不见了。
宁砚卿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那股子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他没叫起，只绕着她走了一圈。
“今日，倒是乖觉。”他开口。
祈子玉垂着头，不答。
“本王今日，给你带了桩好消息。”
他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那张脸上没有血色，眼睫上似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瞧着倒有几分楚楚。
她怕听他的“好消息”。
他的好消息，于她而言，从来都是穿肠的毒药。
“你那个在破庙里相识的好弟弟，”他盯着她的眼，“本王替你寻着了。”
祈子玉愕然地望着他。
小七……他当真……
见她眼里总算有了光彩，宁砚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如今，可是了不得了。
再不是当年那个同你分半个馍的小乞儿了。”
他凑近她，吐息几乎拂在她耳廓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气，缓缓说道：
“他如今，是当朝丞相谢鸣钧的义子，名唤谢辰。
你说，你该不该替他欢喜？”
这话首首劈在祈子玉头顶。
她心里方才亮起的那点光，噗地一声就灭了，连点烟气也无。
谢丞相……
她再不通朝政，也知那是何等样的人家。
小七……谢辰……他竟有这般际遇。
可这际遇，经宁砚卿的口说出来，便成了悬在他们两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她懂了。
她全都懂了。
他为何要查小七，为何昨夜那般折辱她，又为何今日说出这番话。
她的身子开始抖，抖得站也站不稳。
脸上好容易养出的一点活气儿，又都褪了下去，白得像一张纸。
宁砚卿很满意她这副样子。
他要的，便是如此。
要她的悲、她的喜、她的怕，都由着他一句话来定。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看，你这位故人，如今攀上了高枝，成了谢相的宝贝疙瘩。
这于你，倒也是一桩好事。”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往后，本王若要与谢相周旋。
兴许，还得借你这层情分用上一用。”
他转过身，像是要走了。
到了门口，却又停住，回过头来，脸上是笑，那笑意却冷。
“靖远侯府摆宴，认你做义妹。
待礼成之后，你便以侯府姑娘的身份，随本王去一趟丞相府，拜会拜会谢相。
也让你……与你的故人，好好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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