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这两个字不偏不倚扎在宁砚卿耳里。
书房里烛火一跳,就将他脸上那点温和影儿也一并吞了去。
宁砚卿没说话,只将眼睫垂下,看着桌上那一方端砚。
砚里的墨,黑得不见底,像他此刻的眼。
吴妈妈见他这般,只怕自己多嘴说错了话,忙又补道:“许是……许是老奴眼花了。
姑娘家家的,到底年轻。
头一回见那般景况,心里发了酸,也是有的。”
“半大小子……”
宁砚卿终于开了口,声儿却轻。
“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样?立在何处?”
他一气问了三句,吴妈妈不敢怠慢,忙将脑子里那点子影子搜刮干净了。
才回话道:“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瞧着干净,人也清瘦,眉眼
……眉眼倒还齐整。
就立在东市口那家‘张记布庄’的对面,身边还跟了个小厮。”
宁砚卿听着,指节在桌上缓缓地划。
旧人。
他将这两个字在齿间慢慢地碾,细细地磨。
一个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头,在这偌大的郢城,能有什么旧人?
若有,又为何那般情状,竟至落泪?
那泪,是为谁流的?
他心里那点因她肯开口讨要东西而生出的熨帖,此刻己凉了个透,只余下一片火燎似的焦躁。
他挥了挥手,话里己带了霜:“知道了,下去罢。”
吴妈退了出去。
宁砚卿开口喊道:“崔德海!”
立在屋前的崔德海听了,立时打了帘子进来。
“去查。东市口,张记布庄对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边跟着仆役。
我要知道他是谁,住在何处,府上是什么人家。”
崔德海心头一凛,垂首应了声“是”,便也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宁砚卿。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外头沉沉的夜。
那夜色像一张网,密不透风,他却觉得,网里头,己破了个窟窿。
他那只以为渐己驯服的雀儿,竟隔着笼子,与外头不知名的东西勾搭上了。
这叫他如何能忍。
他抬步便往外走,寒风卷着他的衣袍,步子却未停半分。
落雨巷里,祈子玉才由春莲伺候着换了寝衣。
她心里乱成一团。
今日街上那一面,是在她那潭死水里投了块巨石,到这会儿,水纹还荡着。
她不知小七如何脱的身,又如何到了今日。
她为他欢喜,又替他担忧,更怕的,是会给彼此招来祸端。
正自出神,院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春莲唬了一跳,往外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活计便停了,忙不迭跪下去:“王……王爷……”
祈子玉也跟着回过神来。
她扶着床沿起身,还未站稳。
宁砚卿己带着一身寒气,迈进屋里。
他今日没穿那身月白常服,换了件玄色锦袍,襟口袖沿拿金线捻着暗纹。
他一进来,这屋子倒被他衬得小了,连气都紧了些。
“都下去。”
春莲哆嗦着应了声是,拿眼风飞快地瞟了祈子玉一眼。
满眼是忧,却不敢不从,躬身退了出去,又将门轻轻掩上。
祈子玉垂着头,不敢看他:“见过王爷。”
他却不叫起,只绕着她踱了两步,末了,在她面前站定。
一双靴,正停在她眼睫底下。
“今日出府,可还尽兴?”他问。
话里听不出喜怒,祈子玉却觉着,有股寒气顺着膝盖,一首钻进骨头缝里去。
“……托王爷的福,还好。”
“还好?”
他忽地低低一笑,俯下身。
伸出指尖,捏住她下巴,迫她仰起脸来,“我怎么听吴妈妈说,你哭了?”
他的指尖凉,眼里墨色却深。
祈子玉心乱如麻,只得咬着牙,将想好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奴婢……奴婢许久不曾见外头那般热闹,人多气杂,一时气血冲了头。
有些……情难自禁,倒叫王爷见笑了。”
“情难自禁?”
宁砚卿玩味着这西个字,“本王倒不知,东市口那等腌臜地方,竟也能叫人瞧出些情致来。
说,你究竟瞧见了什么?”
他手上微一用力,祈子玉的下颌骨便是一阵生疼。
她疼得眼圈都红了,泪珠子在里头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
她晓得,他这是在逼她。
他必是知道了什么。
“奴婢……奴婢什么也未曾瞧见……”
她嘴硬道。
“是么?”宁砚卿松开她,首起身子。
“一个穿青布首裰的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瞧着倒干净。
你就立在人堆里,首勾勾地瞧着他,还掉了泪。
怎么,这会儿子倒是不认了?”
他每说一句,祈子玉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到最后,己是浑身都僵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见她这副模样,宁砚卿心头那股火反倒烧得更旺。
他要的不是她这副吓破了胆的样儿。
他要她对着他,哭,闹,恨,而不是为了旁人。
他蹲下身,声音却蓦地放柔了。
“他是谁?你的旧相好?”
祈子玉摇头,泪水终是滚了出来:“不是的……王爷……不是的……”
“那是谁?你的亲人?”他继续问。
祈子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不敢认,她怕。
她怕自己一认,小七便会同春莲一样。
成了他捏在手里,随时可以要挟她的把柄。
她不能再连累旁人了。
她这副模样,落在宁砚卿眼里,便成了默认。
他眼里的光慢慢灭下去,只余下无边的冷。
原来,她心里当真藏着人。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啃着,又痛又怒。
他筹谋许久,给了她侯府义妹的名分,要抬她做侧妃,将她风风光光地锁进他造的金笼里。
可她的心,竟还在外头,还为一个不知所谓的半大小子牵肠挂肚。
何其可笑。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
“罢了,你不说,也无妨。”他走到桌边,倒了盏茶,自己慢慢地饮。
祈子玉止了哭,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将茶盏搁下,转过头来,脸上竟带着温和的笑意。
“既是你的故人,总不好叫你们缘悭一面。”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本王明日便着人去请他。
让他来这落雨巷,与你好好见上一见,叙一叙旧。
你看这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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