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口，就像一块冰沉进滚水里。
乍一听是有个声响，细究起来，却连一丝热气也未曾激起。
宁砚卿的眼光在她垂着的脸上打了个转。
那张脸上瞧不见喜，也瞧不见悲，倒像个没知觉的。
他心头原先那点子得意，被她这般模样一冲，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便也住了口，只撂下一句“好生养着”，拂袖去了。
此后几日，落雨巷里愈发静。
汤药补品一日三趟地送进来。
祈子玉也不推拒，能咽下的便咽下，咽不下的也勉强自己吃两口。
人瞧着倒比先前活泛些，有时也叫春莲扶着，到院里那架藤榻上歪一歪。
只人虽坐在日头底下，一双眼却不知望向何处。
常常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动也不动一下，倒像是失了魂儿。
这日天光正好，祈子玉拿一根枯枝，在地上划拉着。
宁砚卿进院时，脚下没带声响。
春莲先瞧见了，唬得一哆嗦。
刚要屈膝，被他拿眼梢一扫，便钉在原地不敢动了。
宁砚卿走到祈子玉跟前，见她身上衣裳单薄，风一吹，那夹纱的衫子就贴在身上。
他的眉心便拧了起来，“才好些，就在风口里坐着？”
祈子玉听见人声，这才回过神，忙撑着榻沿站起，身子却虚虚一晃。
宁砚卿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头将将挨着她袖口。
她己退后半步，自己站稳了，敛衽道：“见过王爷。”
他那只手悬在半空，顿了片刻，才收回袖中。
“你身子大安，侯府的文书想也快了。”
他负手立着，话里听不出什么来，“往后，别再作践自个儿的身子。”
祈子玉低着头，“奴婢……知道了。”
只是在院里闷得久了，身上懒懒的，总不见好。”
她声音很轻，“想着……想着若能出去走走，许是……能好得快些。”
说罢，头便垂得更低。
宁砚卿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
他晓得她怕他。
但今日这副模样，既怕，又藏着些机心，倒像只伸出爪子试探的小兽。
是试探，也是小心翼翼伸出角，想探一探这笼子的栏儿，究竟有多硬。
“想出府？”他问。
祈子玉没回应。
他嘴角几不可见地一牵，心头那点子不快反倒散了。
倒是有些长进，晓得拿这副可怜相来讨巧了。
他要的便是如此，要她晓得。
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攥在他手里。
她想飞，也得看他肯不肯松一松这手里的线。
“允了。”他淡淡开口，“只许两个时辰。
吴妈妈跟着，再拨两个护卫随行，就在街口逛逛便回。”
祈子玉霍地抬头，那光亮虽只一瞬，便被她慌忙敛去，却叫他瞧得分明。
他看着，心里熨帖起来。
倒像熬了许久的鹰，终于肯叼他手里那块肉了。
“谢……谢王爷。”
她这次谢恩，声音里带了丝活气儿，不似前几日那般死气沉沉。
得了允准，祈子玉便由春莲扶着回屋换衣裳。
春莲喜得什么似的，一边替她拣选衣物，一边絮絮叨叨：“姑娘，王爷心里还是有你的。
你瞧，这便肯让你出去了。”
祈子玉却只是对着那菱花镜，看着镜中那张脸，没有言语。
她晓得，这不是恩典，是另一种施舍。
他给了她两个时辰的自由，却也派了人时刻监视着这份自由。
他要她明白，她能看到的，能走到的，都是他允许的方寸之地。
换了身半旧的淡黄色衣裙，头上只斜斜插了根素银簪子，祈子玉便带着春莲出了落雨巷。
吴妈妈领着两个便衣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卖货郎的吆喝，孩童的笑闹，茶楼里的说书声声，混杂着各色食物的香气，一股脑儿地涌过来。
一股子鲜活的人气儿，熏得祈子玉眼眶发热。
她有多久没见过这般光景了？
春莲瞧着新奇，指着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又去看那耍猴戏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祈子玉只胡乱应着，步子却未停，一双眼贪看着这街上景致。
她要将这些都记在心里，记住这座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拐角。
她信步走着，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周遭的人声愈发嘈杂。
前头路口围了一圈人，不知在瞧什么热闹。
“姑娘，人多，咱们绕道罢。”
春莲有些怕，扯了扯她的袖子。
祈子玉本也无心看热闹，刚要转身，眼风却从人缝里，扫见一个影子。
那是个半大小子，约莫十五六岁光景。
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身量清瘦，立在人堆外头，正同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说着话。
那张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可那眉眼，那神态……
祈子玉心头一撞，脚下便挪不动了。
她拨开春莲的手，往前移了两步，要看得更真切些。
那少年似有所觉，竟也转头望了过来。
西目相对的一瞬，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退了去。
少年眼里先是茫然，随即那双清亮的眸子睁大。
惊、疑、喜种种神色滚在一处，最后都化成了滔天巨浪，翻腾不止。
他身旁的家仆还在同他说着什么，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祈子玉也定在了原地，浑身的血首往上涌。
嘴张了张，喉头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
是他。
纵是长高了，眉眼长开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那个在大雪天里，分她半个冷馒头，与她一同在破庙里瑟瑟发抖的小七。
她以为，他们早在人牙子的那顿闷棍下，便失散于茫茫人海，再无相见之日。
小七。
她看着他，眼圈一红，泪便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少年看着她落泪，心头大急，再也顾不得什么，提步便要朝她奔来。
可刚迈出一步，他的眼角余光便瞥见了祈子玉身后不远处，那两个神色不善的汉子。
他的脚步，就这么生生顿住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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