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
院里只听得井绳过滑轮，吱呀一声，是木桶坠下去了，复又吱呀一声，是拽上来了。
水声泼剌，倒进缸里，一回又一回，总不见个头。
屋里烛火通明，将一道挺拔身影映在窗儿上。
宁砚卿立在那窗前，一动不动，只一双眼锁着院中那个人影。
那身水绿湖绸的衫裙，早教井水浸透，又污了泥水，湿冷冷贴在身上。
她的步子己有些踉跄，每回将水倒进大缸，身子都要跟着晃上一晃。
莺儿奉了新茶，挨到宁砚卿身侧，柔声道：“王爷，夜深风露重，妹妹想是知错了，您就饶了她这一遭罢。
仔细冻坏了身子，心疼的还不是王爷您么？”
她的话说得乖巧，宁砚卿恍若未闻，眼也不转。
莺儿见他不理，又壮了胆儿，伸出手去碰他的袖角，刚唤出一声：“王爷……”
“滚。”
宁砚卿头也未回。
莺儿教这一下骇得魂飞魄散，脸上血色尽褪。
再不敢多言，悄悄退到一旁，心里头却是又惊又怕。
原还当自己得了几分青眼，如今看来，比那院里受罪的，竟也没什么不同，只怕还不如。
廊下，春莲己是泪流满面，几回要往院里冲，都被吴妈妈死命拉住。
吴妈妈只管朝她摇头，口中急急低语：“我的傻姑娘，这会儿子冲出去，不是救她，是往火里添柴！
王爷正在气头上，谁去谁倒霉！”
春莲咬着唇，一双眼只望着祈子玉，心口疼得像被人剜了一块肉去。
祈子玉似是聋了，周遭万般声响俱听不见。
心里也空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打水，满缸。
掌心磨破，绳勒进皮肉里，一拽，便疼得筋骨欲裂。
只是这点疼，又如何比得过心里的那片死灰。
她只一味地提，一味地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半人高的大缸，水面却总不见涨。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连那耳边的吱呀声也听得远了。
又一回将木桶掷下井去，手握着井绳，却再也提不起半分气力。
身子轻飘飘的，脚下也软了，人晃了几晃，想要站稳，到底没站住。
“哐当”一声闷响。
木桶脱了手，重重砸在井沿上。
院中霎时没了声响。
春莲一声惊呼还未及出，便见祈子玉的身子软软委顿下去，倒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那一瞬，窗前那道身影动了。
宁砚卿几乎是撞开门扇冲了出去，几步抢到井边。
先前还满面的寒霜，此刻竟一丝也寻不见，只剩一片骇人的焦灼。
“姑娘！”春莲也哭着扑了过来。
宁砚卿己蹲下身，将祈子玉揽进怀里。
入手处，那身子轻得吓人，隔着湿透的衣料，却透出些烫。
他伸手探她额头，竟是灼手。
“传大夫！”他霍然抬头，冲着一旁骇得木了的吴妈妈厉声嘶喝：“快去！
她若有分毫差池，本王要你们这阖院的人给她陪葬！”
这一声，带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吴妈妈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便往外跑。
宁砚卿不再多言，将人打横抱起。
那身湿污的衣裳贴在他身上，他也浑不顾，大步入了正房。
莺儿在屋里见他抱着人进来，忙吓得退到一旁，给他让出路来。
他将祈子玉放在沉香木拔步床上，拉过锦被盖好，一双眼却只盯着她烧得通红的脸。
见她眉心紧蹙，便是在昏沉之中，也似有化不开的愁苦。
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赶来，甫一进屋便觉出这气氛不对。
那位素来清贵自持的永安王，此刻周身竟散着一股戾气。
他不敢耽搁，忙上前诊脉。
三指搭上祈子玉的腕子，越诊，眉头便锁得越紧。
宁砚卿在一旁盯着他，声音又冷又沉：“如何？”
大夫忙起身，躬着腰回话，声音都有些发虚：“回……回王爷。这位姑娘是……
是积劳伤寒，身子本就虚弱，又兼忧思郁结于心。
今夜再受了这井水的寒气侵体，内外夹攻，这才发起了高热。
来势……来势汹汹，怕是有些凶险。”
积劳伤寒，忧思郁结。
他原以为她只是性子犟，不肯服软。
却不曾想，她竟是病到了这步田地。
“可能治？”他问，嗓子有些发紧。
“能治，能治。”
大夫连声道，“下官这就去开方子，先用一剂猛药将这高热退下去。
只是姑娘身子亏空得厉害。往后，还需得静心好生将养，万万……
万万再动不得气，也累不得了。”
“去开方子。”宁砚卿不耐地挥了挥手。
大夫如蒙大赦，忙退到外间写方子去了。
屋中复又静了下来。
春莲端了热水进来，想给祈子玉擦拭身子，被宁砚卿一道眼风扫过，便僵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都下去。”他哑声道。
春莲和莺儿等人不敢违拗，忙都退了出去。
门扇轻轻合上，将外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宁砚卿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看着床上昏睡的人儿。
他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唇，看着她紧蹙的眉心，看着她眼角那一点未来得及干透的湿痕。
他原是要她服，要她怕，要她再不敢动分毫逃走的念头。
要她那双素来平静的眼里，往后只为他一人起波澜。
可他怎也没料想，竟是这般收场。
他赢了，可心里头倒像空了一块。
那股子没来由的火气散了，剩下的却是说不清的烦乱。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悬在她面颊上方，迟疑了片刻，终是轻轻落了下去。
指腹触到的，是滚烫的皮肉，与一个......一碰就要碎了的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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