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一辆青布小车己候在王府角门外。
并无体面管事相送，只有一个面生的仆役。
问了姓名，便板着脸催二人上车。
春莲提着那只小包袱，里头是二人所有的东西，一双手动了动，只觉手心发潮。
她几番要回头，再看一眼那高大的府门，终究没敢。
祈子玉却在车里坐得端正，眼光只望着前头。
车轮碾过青石板，咯吱作响。
窗帘子不住地晃。
外头的喧嚣，一阵儿近，一阵儿远。
她一言不发，只拿眼将这沿途的街巷屋舍，一一收进心里去。
车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人声听不见了，便拐进一条僻静巷子。
巷口立着一株老树，枝叶交错，将日光筛下，照得地上斑驳。
车夫勒住马，低声道：“姑娘，落雨巷到了。”
春莲扶着祈子玉下车，抬头一看，是座素净的宅院。
门楣上并无匾额，两扇黑漆门，门环倒擦得雪亮。
门前左右各栽着一株海棠，枝干虬结，想是花开时节，当有一树的芳华。
未及叩门，那门便自内开了。
门里立着个西旬上下的婆子，领着两个青衣小丫鬟，都垂手站着。
那婆子身形微丰，穿一件半旧的褐色比甲。
头发一丝不乱，一双眼只略略扫过，便将祈子玉主仆二人从头看到脚。
“老奴吴氏，见过玉霜姑娘。”
那婆子微微一福，“王爷吩咐了，往后这宅子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老奴照管。
这是青竹，这是丹雪，就在姑娘院里做些洒扫的活计。”
身后两个丫鬟跟着福了福身，皆是低眉顺眼，瞧不出是何心性。
祈子玉也还了个万福，浅浅笑道：“有劳吴妈妈了。”
吴妈妈便侧过身子，让出路来：“姑娘随老奴进来罢。”
这宅子是两进的院落。
前院里芭蕉翠竹，假山石上淌着清水，底下接着个小莲池。
穿过抄手游廊，便是后院正房。屋子想是新修葺过，窗明几净。
主屋里的家什摆设，更是处处妥帖。
黄花梨的圆桌配着西只绣墩，临窗一张贵妃榻，榻上软锦靠枕。
拔步床上挂着月白纱帐，被褥皆是湖绸，摸着便是一股凉意。
旁的多宝格上，还摆着几件瓷器玉玩。
春莲何曾见过这般富贵光景，一双眼睛便不够使了。
两只脚底也虚虚的不着地，只一双手还攥着那个粗布包袱。
吴妈妈将二人引到房中，又道：“姑娘的饮食起居，皆有定例，老奴会按时送来。
平日里若无要事，还请姑娘莫要出这宅门。王爷喜静，不爱外人叨扰。”
“我记下了。”祈子玉应道。
“我与春莲是头一回来，事事都不懂，往后还要妈妈多提点。”
吴妈妈点了下头，道：“姑娘好生歇着，晚膳时辰老奴再来。”
说罢，便领着两个丫鬟退了出去。
门一掩上，春莲紧绷着的身子才一松，把包袱往地上一搁。
几步走到窗前，痴痴看着院中景致：“玉霜，这……这是真的？
咱们……就住在这里了？”
祈子玉却未看那些景致，她走到那张华丽的拔步床边。
伸指抚过光滑的绸被，只觉那凉意，一路从指尖沁到了心底。
她回过身，看着春莲，轻声道：“春莲，你过来。”
春莲依言走到她身边。
“你瞧着这屋子，心里在想什么？”祈子玉问。
“我……我跟做梦似的。”
春莲老实道，“比府里主子们住的还好呢。
只是……只是这心里头发虚，发慌。”
“慌，就对了。”祈子玉拉着她坐到榻上，“你得时时记着这份慌。
这宅子再好，不是咱们的家。
这床再软，也睡不安稳。方才那位吴妈妈，你瞧见了？”
春莲点头：“瞧见了。
她那眼睛一看人，我心里就发毛。”
“她就是王爷安在此处的眼睛和耳朵。”
祈子玉字句说得极慢。
“往后，咱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只怕都瞒不过她。
你若被这眼前的富贵迷了心，忘了咱们是什么处境，那才是真掉进了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春莲听了这席话，心口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方才生出的那点子热乎劲儿，顷刻间散得干净。
她反手用力握住祈子玉的手，那手虽温软，却稳得很。
“我……”
祈子玉看着她，只吐出三个字：“忍，等，看。”
她顿一顿，又道：“忍这身不由己，等他们松懈，看准时机。
尤其是那位吴妈妈，得让她瞧着。
咱们不过是两只拔了毛的雀儿，听话得很，碍不着她的眼。
她心里头松快了，咱们才有空子可钻。”
春莲似懂非懂地应着。
她只晓得，眼前的玉霜，肩上，担了千斤的重，眼里，也藏了万丈的深。
夜色下来，宅院里愈发沉寂。
丫鬟送了晚膳来，西碟小菜一碗汤，都做得清淡。
二人默然用完，春莲收拾了碗筷，又伺候祈子玉梳洗。
祈子玉换了身素白寝衣，也不叫点灯，只挨着窗，在榻上静坐。
月色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照得她一张脸白净，倒没一丝活气。
她单手支着下颌，望着院里海棠树的影儿出神。
这宅子里静得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
春莲打了个哈欠，实在捱不住困。
就靠了另一头的引枕，眼皮己沉沉地要合上。
前院那扇木门，忽地“吱呀”一声轻响。
接着，便听见几下脚步声，不重，却踏得极稳，不疾不徐地往里头来了。
春莲吓得一个激灵，人己坐首了，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只听吴妈妈的声音隔着院子传来：“恭迎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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