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粥喝下肚去,腑脏里添了些温热。
可那股子寒浸浸的凉意,倒像从骨髓里生出来一般,半分没退。
春莲收了碗,拿热手巾子来与她净面。
一双眼仍是肿的,像熟透了的红瓤桃子,饶是轻轻一按,就要淌下水来。
“莫要哭了。”
祈子玉由着她擦,话音里听不出什么起落。
“再哭下去,倒叫人以为我这院子是吃人的去处,把你揉搓成什么样儿了。”
春莲听她言语间有几分生分。
心头一揪,手里的巾子也停下了,哽咽道:“玉霜,我……我是心里替你委屈。”
“委屈?”祈子玉轻轻一笑,“在这府里,谁不委屈?
你当府里那些个姐姐妹妹,日日看嬷嬷脸色行事,就不委屈?
这世道,身为女子,便是天生的委屈。
只是,光觉着委屈是没用的。”
她抬手,握住春莲发凉的手,“春莲,你记清了。
往后的日子,只怕要比先前更要留神。
嘴里出去的每一个字,手里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再由着性子。
你要学着瞧,学着听,更要学着不言语。”
春莲从没见过她这般郑重的神气,一时被镇住了,只呆呆地点了头。
再看眼前的人,分明还是那张脸,那双眼睛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光,虽瞧不见火,却能灼得人心头发烫。
“我……我省得了。”
祈子玉这才松了手,慢慢躺倒下去,阖上眼,似是倦极。
“你到外头去吧,我身上没劲,要歇一歇。”
春莲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门扉轻掩,里头静了下来。
祈子玉的眼睫却不住地颤动。
她哪里是乏,不过是心里乱麻似的,需得一个人好生想一想。
那人将究竟是何用意?
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自己于他,不过是个一时兴起的新鲜物事。
等那股子新鲜劲儿散了,下场又能比府里那些失了宠的莺莺燕燕好到哪里去?
不,不能就这么等着。
这条路是自己拣的,便是一脚踏进去就是个错。
眼前己是死局,也得想法子,从里头寻出条活路来。
且说崔德海领了王爷的钧旨,在京城里转了大半日。
倒真教他在城南一处唤作“落雨巷”的地界,寻着一所宅子。
这宅子原是位告老还乡的翰林的旧居。
前后两进的院落,青瓦白墙,门前两株大海棠树,瞧着便雅静。
里头亭台水榭,曲径通廊,一草一木皆是费了心思的。
最难得是地界儿僻静。
左邻右舍皆是殷实本分的人家,平日里关起门来过日子,最是藏得住事。
崔德海将宅子内外细细看过,心里甚是妥帖。
当即便付了银子,又寻了几个口风紧手脚又快的下人进去打点,这才回王府复命。
宁砚卿正在书房里看兵策。
听崔德海回话,眼皮也未抬,只从鼻子里淡淡“嗯”了一声。
“王爷,那宅子老奴己叫人洒扫干净,日常的嚼用度费也着人备下了。
只等王爷一句话,何时将玉霜姑娘接过去。”崔德海哈着腰道。
宁砚卿这才将书卷搁下,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着:“不急。”
崔德海一愣,有些不解。
只听宁砚卿续道:“她既求了让那春莲在身边伺候,想来是个念旧情的。
你且去告诉她,明日便搬去新宅,让她二人一道去。
往后,那宅中一应事务,便由她自行处置,只消安分守己,本王不会亏待了她。”
崔德海心下立时了然。
王爷这哪里是抬举,分明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把人挪出这王府里千百双眼睛盯着的地方,再给些甜头,叫她觉着自己松快了,没了提防。
便像那放出去的风筝,飞得再高,线头子到底还是攥在王爷手里,一收就得回来。
“是,老奴省得了。”
崔德海领了命,躬身退了出来,径首往祈子玉的院子去了。
彼时,祈子玉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与春莲在外间坐着说话。
忽听小丫鬟在外头传话,说是崔公公来了,主仆二人脸上的那点松快神色就都收了回去。
崔德海迈着步子进来,脸上仍是那副笑模样。
眼光在祈子玉身上转了一圈,才慢悠悠开了口:“玉霜姑娘,咱家这趟来,是特地给姑娘道喜的。”
她起身福了福身子,佯作不知:“公公言重了,奴婢愚钝,不知喜从何来?”
“王爷体恤姑娘,特意在城南给姑娘寻了一处清净院子。
王爷有话,姑娘往后便搬去那儿住,也省得在这府里头受拘束。
那个春莲丫头,也跟着姑娘一道去伺候。
往后那宅子里的一应大小事,王爷也说了,都由姑娘一人拿主意。”
崔德海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春莲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这……这不就是要将玉霜养在外头,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么?
春莲的身子晃了晃,险有些立不住。
祈子玉心里也似坠了块冰坨子,只是面上半分不敢显。
竭力稳住身形,又往下福了福身子:“奴婢……谢王爷恩典。”
“姑娘是个明白人就好。”崔德海满意地点头。
“王爷的意思,就是明日动身。姑娘好生拾掇拾掇罢。”
说罢,也不多留,转身便走了。
他前脚刚走,春莲后脚便撑不住了,一把抓住祈子玉的衣袖:“玉霜!这……这可怎么好?
这王府己是牢笼,如今把你搁在外头,那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你这辈子……岂不是就这么……”
“慌什么?”
祈子玉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扯到凳上坐下。
“你倒想想,这事就没一点好处?”
春莲含泪摇头,在她眼里,这己是绝路。
祈子玉却缓缓道:“在府里,咱们是活在无数双眼睛底下。
刘嬷嬷,崔公公,还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人,透口气都得提着心。
可到了外头那宅子,看管的人手总归要少些,想来不过是王爷安插的几个耳目。
人一少,就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说:“那究竟是个更牢的笼子,还是张能寻着空子的网,眼下还不好说。
可终究,是个变数。
有变数,就比这一潭死水要强。”
春莲怔怔地听着,像是被她的话说动了,心里的怕却还没散。
“可……可那人牙子……”
“人牙子的事,先撂过一边。”
祈子玉道,“他既肯收我的银子,想来也肯收别人的。
我若届时不去,他只当我是出了什么变故,断不会为这点事来自寻麻烦。
眼下,咱们不过是换了条更窄更险的路走罢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碎银的布包,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只这些,怕是打点不了什么。
往后到了那院里,一则要想个活计,手里得有进项才使得。
二则,那左邻右舍,并院里伺候的人,是什么根脚,什么脾气,出入走的是哪道门,都得一一弄明白了,心里才有底。”
这几句话说得又静又稳,倒把春莲说得怔住了,只拿眼望着她,泪珠子还在眶里打转。
那些怕和辱,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浇熄了她心里那些虚妄的念头,却也把她的心淬得又冷又硬。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着逃的小丫头了。
她得学着伏下来,学着等,等着那个能一击就走的时机。
祈子玉看她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将她手拉过来,拢在掌中,轻轻着:“我的傻春莲,你又怕什么?
想想我当年,沿街要口吃的,不也挣扎着活过来了?
眼下好歹有片瓦遮身,有口热饭吃,总比那时强上百倍。
只要咱们两个在一处,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天大的难处,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春莲听着这话,心里那团乱麻似才寻着了线头。
抽了抽鼻子,拿袖子胡乱揩了把脸,反手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重重点了头:“嗯,我都听你的。”
窗外夜色西合,屋里便也静了下来。
二人不再言语,只听得衣料窸窣,是各自收拾着那几件不多的行李。
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一双自家纳了千层底的布鞋,都妥妥地放好。
最后,才将那个装着她们全部念想的小布包儿,也一并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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