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檐角悬着半轮暖日,火盆上的“噼啪”炸开火星时,固里的马蹄声才顺着青石板路响进二门。
这样“阖家欢乐”的场面,来保便叫那几位姨娘到内院里去。
尔晴望着弟弟卸下单色团花纹的官服,露出内里被汗渍浸透的月白中衣,腰间系着的户部牙牌在灯笼下泛着冷光——这是他新调户部云南司堂主事的第三个月,不想竟成了傅恒眼中的“活话本”。
“固里弟弟在户部当差,可是比在翰林院熬得强?”傅恒搁下茶盏,你我既同在一处,今日必要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袖口的缠枝莲纹暗纹在烛影里若隐若现,他伸手替固里斟了杯温好的女儿红,指尖有意无意划过案上摊开的《两淮盐法志》,“前日见户部员外郎王大人,说起云南盐井滞销,倒让我想起江南盐引……”
固里捧着盏酒杯的手顿了顿,他方才在衙门口,分明看见父亲的长随正与盐运司的书吏耳语,此刻姐夫忽然提起盐引,难免心头一紧,慌忙仰头饮下杯中酒:“姐夫说笑了,云南司管的是铜政,与江南盐税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会不犯?”傅恒忽然指着《盐法志》上“纲盐改票”的朱笔批注,“去年江南盐商联名请改票法,户部驳回的公文里,可是有固里弟弟的誊抄手记?”
他忽然压低声音,借着倒酒靠近固里“听说吴商的船队上个月在扬州被查,货单上写的是‘滇铜’,可实际……”
雕花槅扇外传来尔晴的声音:“额娘说秋狝的皮货该拿出来晒了,阿玛去年赏给固里的狐裘,可还记得收在哪儿?”
她掀帘进来时,腕上的翡翠镯碰着铜钩叮当响,目光在傅恒手边的《盐法志》上掠过,看着两人的酒盏“你们男人聊起公务没个完,倒让额娘在花厅等着我描花样呢。”
来保方才在桌上与傅恒多喝了些,正是头晕的时候,他咳嗽着放下酒杯:“你这丫头陪你额娘说说话,我让厨房煨了川贝雪梨汤,你弟弟下值辛苦……”
“那阿玛快去小厨房瞧瞧看。”尔晴看着来保糊涂的走了出去。面对这傅恒探究的视线,又笑着说,
“正是要问固里呢,”尔晴忽然握住又走出来的额娘的手,指尖轻轻按在老人腕上的翡翠镯。“前几日给你做的湖绸夹袍,尺寸可合?听说户部当差要常往各衙门跑,可别像阿冀兄长似的,总把官服磨出毛边。”
她说话时有意将额娘往暖阁里让,眼角余光却看见傅恒正翻开固里的官帽,帽衬里绣着的“忠孝”二字己有些褪色。
“合身的,劳烦姐姐常惦记着我”固里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荷包,那里装着今日从户部带回的、关于江南盐税清查的密函抄件,姐夫指尖划过《盐法志》的力道,分明与前日在吏部看见的、御史台呈给皇上的参折批注如出一辙。
“滇铜转销江南的事,”傅恒忽然从袖中抽出张兵部火票,“这是上个月扬州卫的运单,货主写的是‘苏记布庄’——固里弟弟可知道,苏记的东家,正是令兄名下的产业?”
固里的后背骤然绷首,茶盏里的水泼在湖蓝暗纹的袖口:“姐夫说笑了,苏记是父亲早年置的产业,与……”
“与盐税无关?”傅恒忽然轻笑,指腹着火票上的朱砂关防,“可这火票上的货物重量,与扬州盐仓报损的私盐数目,分毫不差。”他忽然抬眼,目光如腊月的冰棱,“固里弟弟可曾想过,为何御史台单拣在你调户部时,重查江南盐税?”
屋内剑拔弩张,两人对视着,如即将出击的猎豹。
暖阁里传来尔晴的笑声,混着母亲翻找箱笼的响动:“这狐裘的毛领该换了,明日让针线房拿辽东新贡的紫貂来……”她指尖划过樟木箱里的账册,最底层压着的,正是今早兄长让人连夜送回的、吴商补填的五万两赈银借据,墨迹未干处,还留着阿玛颤抖的指痕。
当傅恒的话尾落在“御史台明日递牌子请训”时,固里忽然看见姐夫腰间的玉佩——那是皇上亲赐的“清正”佩,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午后他在户部看见的、粘在盐税奏报上的那片枯黄莲瓣。他忽然想起今日父亲的长随说的话:“二少爷千万当心,姑老爷如今在军机处,经手的都是……”
“时候不早了,”尔晴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个缠枝莲纹瓷盒,“母亲让拿些玫瑰酥给你们,固里夜里还要当值,你们还饮酒,别误了时辰才是。”她说话时将瓷盒推到傅恒面前,指尖在盒盖上轻轻叩了三下——那是幼时兄妹间的暗号,意为“莫要深究”。
傅恒望着尔晴鬓边新簪的白芙蓉,忽然想起今晨在军机处看见的密折,末页用极小的字写着:“喜塔腊氏次子新调户部,与盐运司书吏过从甚密”。他忽然起身,将《盐法志》推回固里面前:“这风一吹,酒劲上头了,改日再与固里弟弟讨教滇铜转运的学问。”
“奉墨,研茶,去将二少爷和额附扶进去”尔晴叫来了书房外的书童吩咐着。
目送两人往离去的背影,尔晴听见阿玛在身后低叹:“晴儿,你何苦……”
“何苦让傅恒从固里嘴里掏话?”她转身望着阿玛日益佝偻的背影,案上的川贝雪梨汤腾起白烟,“女儿只是让他看见,苏家的人,不全是往盐引里掺沙的糊涂虫。”她忽然从袖中抽出半幅残破的账页,“固里带回的户部密函,女儿替他压在您的佛经里了——御史台要查的‘苏记布庄’,实则是吴商的幌子,真正的盐引,藏在……”
窗外传来书房门轴转动的声响,傅恒的脚步声渐远,尔晴忽然压低声音:“明日让固里称病告假,别去户部。那火票上的扬州卫千户,是傅恒的旧部。”她望着母亲偷偷抹泪的手,腕上的翡翠镯撞在妆匣上,发出细碎的响,“女儿嫁进富察家,原就是苏家的一道闸,如今闸口要开了,总得让水往该流的地方去。”
更深露重时,固里摸着荷包里被尔晴替换过的空白纸页,望着案上那碟动也未动的玫瑰酥,忽然明白姐姐叩击瓷盒的三下,原是“毁证”的意思。窗外的芙蓉花影落在《盐法志》上,他忽然想起姐夫翻开书页时,指尖在“盐引不得私相授受”的批注下,轻轻点了三下——那是他们兄弟间,约定“危险”的暗号。
后宅的雕花槅扇半开着,晚春的柳絮混着沉水香在暖风中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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