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掠过飞檐时，檐角九连环铜铃正撞出细碎的清响，如撒了满庭碎玉。明玉第三次扑进尔晴怀里，羊角辫上的珊瑚珠蹭得银狐毛领沙沙作响，雪粒子顺着她发梢滚落，在尔晴墨绿色斗篷上洇出点点水痕，像谁偷偷掉了眼泪。
"说好了的，等明年腊八......"明玉的鼻尖冻得通红，声音裹在厚重的羊绒围领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定能学会擀面皮儿，到时候咱们就着羊肉锅子吃汤饼......"
尔晴的手指在明玉后背僵了僵。怀中的少女带着体温的桂花香混着雪气涌进鼻尖，这味道让她的喉咙突然发紧。
恍惚间竟与十二年前那个追着她讨头油的小丫头重叠。那时明玉初入宫，总爱把桂花头油抹得满鬓都是，在长春宫廊下跑得跌跌撞撞，桂花瓣便顺着风落得满院都是。
"再耽搁下去，你们是要叙旧到宫门要落钥了。"魏璎珞的声音比檐下的冰棱更清冷。
雕花栏杆上落着薄雪，魏璎珞的食指一下下叩在冻得发红的木头上，目光却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宫墙。看墙头上的积雪被风吹得扬起。
尔晴松开明玉时，看向魏璎珞。
"娘娘还未起吗？"尔晴的喉头动了动，绣着忍冬纹的袖口被她攥出深深褶皱。“你告诉娘娘，多注意休息，腿疾之事到底是急不得。”
魏璎珞终于转过脸来。她今日难得绾了牡丹髻，发间却簪着支素银扁方。
"这话该你自己去说。"魏璎珞往前半步，绣鞋尖沾了雪泥，"娘娘辰时就在佛堂诵经。"
说罢转身望向主殿，琉璃窗上的冰花正顺着暖光融化，在窗纸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像谁用指尖画了无数道未说出口的离别。
尔晴还是定定的朝殿内看去，没有动。她想起三日前在佛堂外，曾看见皇后对着她抄的《金刚经》发呆，案头搁着半块没吃完的糖蒸酥酪——那是她特意让小厨房做的，知道皇后不爱太甜，便少放了两钱蜂蜜。
此刻望向东暖阁的茜色纱幔，纱面上的茉莉暗纹在雪光里若隐若现，那是今夏她翻遍库房找的料子，皇后说旧年的雨过天青色瞧着冷清，她便连夜在纱幔边缘绣了茉莉，想着等花开时，能应个景。
尔晴突然笑起来。笑意中带着风雪的涩。算了，不见也好，不然我怕是要舍不得走了
“富察夫人，该走了。”小太监的暖帽结满霜花，提灯的穗子被风吹得拍打在腿上。尔晴最后望了眼主殿飞檐，铜铃还在响，却比先前轻了些，像是怕惊醒谁的梦。她转身时，斗篷上的银狐毛领扫过廊柱，带下几片积了半日的雪，落在青砖上，像谁落了一路的叹息。"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片填满。
殿内龙涎香混着川芎的药味，熏得人眼眶发紧。皇后独坐湘竹轮椅，背对着殿门，浅金色常服上的缠枝莲纹在霜雪映照下泛着泠泠青光，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窗外的雪幕里。她的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腕间东珠手串松了线，有几颗珠子歪歪斜斜地垂着——那是昨夜她独自拆换时，松了的线。
“娘娘仔细着凉。”魏璎珞将狐裘轻轻覆在皇后膝上，指尖触到她的脚踝，凉得像浸了雪水的玉。狐裘领口的银鼠毛扫过皇后手腕。
狐裘落下的刹那，魏璎珞嗅到皇后发间残存的沉水香。这是尔晴上月新调的香方，说是能安神静气，此刻却混着药香在殿内织成无形的网。
魏璎珞没有问娘娘为什么没有去送别尔晴，皇后没有看她，目光仍凝在窗上的冰花。
魏璎珞提起茶壶添茶，霁蓝釉盏接过茶汤时发出清越的声响，水面上的涟漪映着窗纸，像极了太液池中荡漾的月影。
忽然，一片雪粒子顺着窗缝钻进殿内，落在她手背上，与此同时，皇后的手覆了上来，翡翠戒指擦过她的指腹，比雪更凉。
茶壶微微颤动，几滴茶水溅在紫檀木桌上，洇出深褐的印子。魏璎珞低头望着交叠的手，皇后的指甲修剪得极整齐，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在甲缘处透着淡淡的青——那是常年抄经沾了墨汁的缘故。
“娘娘的手怎么这样凉？”璎珞将皇后娘娘的手拢在自己手中，轻轻对着哈气，想驱散那凉意。
"本宫太贪心。"容音的叹息惊动了熏炉余烬，几点火星腾起又湮灭，"我看着你们在那儿闹着笑着，就好像回到了从前。阿玛说紫禁城的雪能冻住人心，可本宫总想要在这冰天里，养出一园不谢的花。我想要满园春色却忽略了你。”
皇后忽然望向窗外，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尔晴这一个月来我看得出来她着我的腿疾操心，日日用帕子替我捂脚，这些关心都不似作伪。但我却不能留她，不该送她。”
“璎珞，这对你不公平。”
容音抬头看向魏璎珞，她眼中尽是不忍，愧疚。
魏璎珞慢慢松开了容音的手，半跪在轮椅的脚踏上，将头伏在容音的膝头。雀金裘的绣纹硌着她的脸，她却浑然不觉的样子。
殿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皇后的手顿了顿，忽然抚过她的发顶，像安抚一只蜷缩的小兽。
"臣妾与傅恒少爷..."魏璎珞首起身，望进皇后眼底的雪色，"就像摔碎的青花盏，纵使没有尔晴，那些裂痕早就在窑火里定形了。"
“尔晴有错，不过是让奴才更早看清事实罢了。奴才不要委曲求全的感情，爱就爱的坦荡，傅恒他不够坚定，我不怪尔晴。”魏璎珞抬起头，看见皇后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眼尾的朱砂痣在雪光下微微发颤。
“紫禁城的墙太高，踮脚望不见外头的天。”
“奴才不怪她，”她忽然笑了，像幼猫撒娇般蹭了蹭皇后的膝盖，“只是瞧不惯她那些小手段罢了。”
皇后被她蹭得轻笑出声，葱白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头：“你啊，倒像个揣着刀子撒娇的小狸奴。”说话间，熏炉里的炭火“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炭灰里，很快又湮灭。
明玉端着药盏进来时，正看见魏璎珞跪坐在脚踏上，皇后替她理着被雪水沾湿的鬓发，窗外的雪突然大了，却有几枝白梅从墙头探进来，将暗香混着雪气，送进殿。
雪光突然大盛。魏璎珞转头望去，皇后不知何时推开了半扇窗，带进一股雪混着梅香的风。纷纷扬扬的雪片中有白梅暗香浮动。
雪还在下啊，铜铃仍在响，可长春宫里的炭火，却比先前旺了些。魏璎珞望着皇后腕上重新戴正的东珠手串。
尔晴，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从前之事一笔勾销，只看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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