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积雪的脆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傅恒裹紧狐裘,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被铅云吞噬。江南的冬夜比想象中更冷,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粒,打在脸上生疼。
"还有二十里就到扬州了。"周到策马并行,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这位曾在三年前查办江南盐政大案的巡盐御史,此刻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傅恒注意到他马鞍旁斜插着的那柄铁尺,那是当年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的"御史尺"。
官道上渐渐热闹起来,行人和商贩裹着破旧棉衣匆匆而过。路边不时能看到蜷缩在墙角的灾民,他们大多面色青紫,身上的补丁衣裤早己被雨雪浸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傅恒马前:"老爷...行行好..."
傅恒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干粮袋,却被周到一把拦住。
"使不得!"周到低声喝止,马鞭轻扫马背让坐骑后退半步,"您瞧她袖口的草绳结——这是扬州城外丐帮的标记。"
傅恒手悬在半空,看着小女孩蓬乱的头发下一双冻得通红的眼睛:"就算是丐帮弟子,也不至于冻饿成这样吧?"
周到拽住他的手腕,往路边偏僻处带了带,声音更沉:"上月我收到密报,扬州府衙将赈灾粮扣下三成,转手卖给盐商做腌菜用。现在城外的灾民,十有八九是被官府驱赶出来的。您若现在施舍,不出半刻就会被蜂拥而上的饥民撕成碎片。"
他指着远处街角,几个壮汉正用麻绳拖着一具冻僵的尸体往城外走,"这些人白天装成灾民,夜里就结伙抢劫。上个月有个过路的富商被开膛破肚,心肝都被挖去换粮食了。"
傅恒心头一震,手指慢慢松开干粮袋。他想起临行前皇上的叮嘱:"江南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此次查案,务必要摸清实情。"没想到刚到地界,就亲眼目睹了人间惨状。
暮色西合时,两人终于看到了扬州城的轮廓。城门口挂着崭新的灯笼,朱漆城门上贴着喜庆的年画,与城外的凄惨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周到忽然勒住缰绳,马鞭轻点城门:"傅大人可注意到,这些门钉用的是紫铜鎏金?"
傅恒皱眉:"按《会典》规制,城门门钉应为黄铜素面,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府邸才能用鎏金纹饰。扬州知府不过五品..."
"三年前我查办盐政案时,这些门钉还只是普通黄铜。"周到冷笑一声,马鞭转向城楼上悬挂的"天下粮仓"匾额,"您再看那匾额,是新任扬州知府李大人去年刚换的——他父亲不过是吏部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哪来的钱换鎏金门钉?"
两人没有进城,而是绕道来到城郊的天涯客栈。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门面破旧,屋檐下挂着褪色的酒旗。周到用马鞭敲了敲柜台,对迎上来的哑巴掌柜比了个"二"的手势,又指了指楼上。哑巴掌柜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两把钥匙。
"还是老规矩,两间上房,热水送到东厢房。"周到往柜台丢了块碎银,给旁边的店小二。忽然瞥见傅恒正盯着大堂里几个缩在角落的灾民,压低声音道:"傅大人,这里的井水都被盐商下了药,喝了会浑身无力。等会儿洗漱用的热水,您只擦把脸就行,千万别喝。"
安顿好后,周到从行囊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斑驳的木桌上:"明日一早,我们先去漕运码头。那里是扬州最混乱的地方,也是情报最集中的地方。"他用手指划过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这些是我三年前查办的私盐窝点,表面都己查封,但您看这——"指尖停在瘦西湖畔的一处标记,"瘦西湖船娘说,每月十五都有三艘篷船趁着月色运货,吃水线比官船深两寸。"
傅恒盯着地图边缘的"醉仙居"标记:"这个地方,就是三年前您找到盐引造假证据的地方?"
周到忽然吹灭烛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帘:"小声些。醉仙居表面是茶楼,实则三楼有间密室,用扬州漆器屏风隔成十二间雅座。每间雅座的屏风花纹不同,对应不同的盐引编号——"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衙役举着水火棍,正往墙角的灾民堆里乱挥。为首的老者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襁褓:"大老爷行行好,孩子三天没吃奶了..."
"去去去!"衙役一脚踹在老者背上,襁褓被甩在雪地里,"再敢赖在城门口,老子把你们丢进运河喂鱼!"
傅恒猛地站起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周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哑巴掌柜,用扬州话低声道:"去西市买两筐馒头,分给城外破庙里的老弱。别说是官府的人,就说是善心居士施的。"
哑巴掌柜点点头,揣着银子从后门出去。傅恒看着窗外逐渐散去的人群,声音发颤:"周大人,你我为朝廷命官却见百姓受难,为何要对这些衙役的恶行视而不见?"
周到重新点燃蜡烛,烛光照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傅大人,您可知扬州知府李大人,是当今吏部尚书的远亲?去年江苏按察使想参他一本,第二天就被调去了苦寒之地。"
他敲了敲桌上的地图,"我们的目标是幕后的盐商巨贾,若此刻暴露身份,只会打草惊蛇。"
夜深了,傅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隔壁传来周到翻阅卷宗的沙沙声,偶尔夹杂一声低低的叹息。首到子时三刻,隔壁的动静才渐渐消失。
次日清晨,两人换上粗布衣裳,傅恒特意在腰间系了块半旧的玉佩——这是周到让他戴的,说是扬州富商子弟多有佩玉的习惯,反而能掩人耳目。
漕运码头上,咸湿的海风混着雪粒扑面而来。傅恒看着运盐的商船来来往往,忽然注意到每艘船的吃水线都比正常情况深了三寸:"周大人,官船运盐按例每船载重两万斤,如今吃水线深了三寸,怕是多载了五千斤私盐?"
周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傅大人好眼力。不过更妙的是——"他捡起一块碎瓷片,在地上画了个棋盘格,"他们把私盐夹在官盐中间,每层官盐铺三尺,中间夹一尺私盐,验货时只消掀开最上层,根本发现不了。"
正说着,一艘商船靠岸,几个衣着华丽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为首的中年男子腰间玉佩雕着盐船纹饰,正是扬州知府的师爷陈茂才。
傅恒刚要跟上,周到突然拽住他的袖口,在他耳边低语:"陈师爷袖口绣着金线海棠,那是醉仙居头牌姑娘的花样——他此刻去的,必是码头边的'海棠春'茶楼。"
两人绕到茶楼后巷,周到撬开一扇虚掩的窗户:"您瞧二楼第三间,窗台上摆着三盆水仙——这是私盐到货的暗号。"
屋内传来算盘珠子的响动,陈师爷的声音透过纸窗飘出来:"这个月走仪征水道,巡盐御史的船十五才到扬州,咱们初十就把货发出去..."
傅恒握紧袖中记录的炭笔,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一个码头工扛着盐袋绊倒,盐粒撒在地上,立刻被监工劈头盖脸地打:"瞎了眼!这是运往灾区的赈盐,掉一粒都要你赔!"
"赈盐?"傅恒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昨日在城外看见的灾民,吃的都是掺了泥沙的麦麸。"
周到忽然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茶楼后院的角门——三个头戴斗笠的人正抬着木箱进去,箱角露出半块明黄色的绸缎。"是宫里的绸缎?"傅恒瞳孔微缩,"私盐案怎会牵扯到贡品?"
周到脸色凝重:"三年前我查到一半,就收到密信说有人要取我性命。现在看来,这案子的水,比我想象的更深。"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御史铁尺,在掌心敲了敲,
"明日随我去醉仙居,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后台,敢拿灾民的性命换绸缎。"
回到客栈时,哑巴掌柜正蹲在院子里杀鸡。看见两人回来,他慌忙擦了擦手,比划着"有官差来过"的手势,又指了指墙角的狗——那只土狗此刻趴在地上,嘴角泛着白沫。
周到蹲下身查看狗的伤势:"是迷魂香。这是想想探咱们的底呢。"他忽然注意到狗爪旁有半片撕碎的纸片,捡起一看,上面用朱砂画着盐船和骷髅的图案——正是三年前他见过的私盐帮暗号。
深夜,傅恒正在研读卷宗,忽然听见屋顶传来瓦片轻响。刚吹灭烛火,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影跌进屋内,胸前插着半截断箭。
"周...周大人..."黑影扯下脸上的黑巾,正是周到安插在码头的线人张三,"醉仙居...明晚子时...密会...幕后东家...戴..."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的眼睛,突然浑身抽搐,断箭处涌出黑血。
傅恒按住他的手:"戴什么?戴面具?戴官帽?"
张三瞳孔渐渐涣散,最后一口气喷在傅恒手背上:"戴...戴...金缕鞋..."话音未落,便没了气息。
周到推门进来,点亮烛火,看着张三指甲缝里的金粉:"金缕鞋?那是当年盐商巨头沈万三的后人标志。"
他忽然掀开张三的衣襟,只见心口处纹着半朵海棠——正是白天在陈师爷袖口看见的花样。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扬州城在夜色中沉默着。傅恒望着桌上摊开的地图,醉仙居的标记被烛火映得通红。
"周大人,"他握紧手中的炭笔,"明日无论面对何人,我都要揭开这层面纱。"
周到拍了拍他的肩膀,御史铁尺在腰间发出轻响:"记住,无论看见谁,都要沉住气。江南的官商勾结,从来不是一个知府就能撑起的戏台。"
他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在两人脸上投下坚定的剪影,"天亮之后,咱们就去会会这位穿金缕鞋的东家——看看他的鞋,能不能经得起御史台的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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