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琉璃瓦上积着新雪,檐角悬垂的千盏羊角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将朱红宫墙染成流动的金霞。戌初时分,三十六道膳食刚在九龙雕花案上摆定,便有婉转的丝竹声从九曲回廊漫来——这是太乐署的乐工们在吹奏《太平乐》,玉板轻敲,笙箫和鸣,连殿外守岁的铜鹤香薰里,都飘着掺了龙涎的沉水香。
首席呈着「金镶玉嵌八宝攒盒」,珊瑚珠串成的流苏垂在玛瑙雕成的牡丹花蕊间,十二格攒盒里盛着鹿筋烩熊掌、金丝酿燕窝、玛瑙水晶脍,最中央一格用碎冰镇着南海进贡的鲛人泪——那是刚从千里外运来的夜光贝,撬开时还带着深海的咸涩,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彩。东侧膳案上,「龙凤呈祥」的食雕格外醒目:用整只孔雀开屏造型的银盘里,鸡丝堆成凤身,鱼肚片作凤尾,鹅黄的蟹黄在翅羽间鎏出金边,龙首则是用长白山人参雕成,龙须是悬空垂下的金线蜜枣丝,细看龙目,竟是嵌了两粒鸽血红的宝石。
宫女们皆着月白缠枝莲纹夹袄,外罩银红比甲,腰间系着金丝攒花宫绦,托着鎏金食盘穿行时,袖口的珍珠璎珞簌簌作响。执壶的宫女腕上套着翡翠连环镯,每斟一盏西域葡萄酒,玉镯相击便发出清越的声响,与殿角编钟的余韵相得益彰。阶下丹墀处,十六名舞姬踩着云纹锦靴旋身,水袖上绣的金线寒梅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恍若落英缤纷。
戌末钟响过三声,皇帝携众妃嫔往天坛祭天,乾清宫的热闹便如潮水般退去。皇后娘娘腿脚不便,皇上特许其留在宫中,并与富察夫人和老夫人做伴。
长春宫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鎏金香炉中飘着安神的茉莉香。富察老夫人扶着富察夫人跨过门槛时,正见皇后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月白羽纱披风滑落在肩,露出里间茜素罗裙上绣的茉莉花纹——那是她未出阁时最爱的纹样。
“皇后娘娘万安。”两位夫人正要行大礼,皇后己撑着榻边扶手挣扎着起身,膝上的夹被滑落在地,露出裹着帛纱的小腿。
“祖母,额娘……”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指尖抖着去扶老夫人的手肘,腕上的东珠镯撞在对方的翡翠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富察夫人眼尖,见女儿鬓边竟添了几根银丝,喉间一哽,刚要开口,却见皇后身后的掌事女官轻轻咳嗽了一声——按宫规,外命妇见后妃需行三拜九叩礼,便是亲眷也不能逾矩。
后指尖在老夫人的袖口悬了悬,终是按捺住未敢造次,强笑道:“今日宴上的蟹粉豆腐,额娘可尝了?还是您当年教我的法子,加了江南的莼菜……”
话未说完,便见女官捧着软垫过来,老夫人和富察夫人只得跪下行礼。皇后忙不迭伸手去扶,指尖触到富察夫人掌心的薄茧——那是多年握针线留下的,她忽然想起待字闺中时,额娘总在烛下为她绣鸳鸯被面,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绣针穿过缎面的「沙沙」声。
“起来吧,快些坐下。”皇后指着身边的紫檀绣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殿角的铜漏看去——按规矩,外命妇与后妃相见,时辰不得超过两刻。
富察夫人刚说了句“皇上可还念着你冬日畏冷,让内务府多送了两担红箩炭。”便见那女官又轻轻咳了一声。
皇后咬住下唇,忽然伸手握住富察夫人的手,却触到对方指尖的冰凉,刚要问府里的近况,殿外忽然传来宦官唱名:“纯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了安神汤。”
她浑身一僵,指尖慢慢松开。富察老夫人何等聪慧,忙起身福了福:“时辰不早了,臣妇不敢多留,娘娘早些歇息。”皇后望着她们转身时衣袂上的暗纹牡丹,突然想起幼年在富察府,每逢除夕,祖母总会在她鬓边插一朵新开的茉莉,额娘则会把她的手焐在暖炉里,如今暖阁里炭火烧得灼人,她的手却比宫外的落雪还要凉。
“璎珞,你去送送老夫人和夫人。”皇后声音发颤,见魏璎珞扶着两位夫人出门,窗纸上的人影渐渐远去,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是尔晴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水汽氤氲中,能看见她鬓角沾着的细雪。
“娘娘腿上的伤,太医说还要再将养三个月。”尔晴跪在脚踏上,用浸了药酒的丝帕轻轻擦拭皇后的小腿,指尖触到那道淡红的疤痕。药酒的温热渗进肌肤,皇后望着尔晴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她刚入宫时的模样:梳着双螺髻,说话总带着几分脆生生的利落,如今嫁与傅恒为妻,倒添了几分沉稳。
“”你与傅恒……近日可还好?”皇后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尔晴的手指猛地顿住,药酒顺着丝帕滴在脚踏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娘娘忘了?夫君他现领了差事去江南督办盐税案了。己去半月有余了。”
话未说完,便见皇后轻轻叹了口气。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烧裂的「噼啪」声。尔晴的手掌在皇后腿上缓缓推揉,指尖触到某处穴位时,皇后忽然轻轻「嗯」了一声。
“娘娘可是疼?”尔晴抬头,见皇后眼尾微红,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想起了什么。“不疼。”皇后勉强笑了笑,“只是觉得,这宫里的规矩,倒比冬日的冰还要冷些。方才见着祖母和额娘,想拉着她们的手说会儿话,竟连坐近些都不能……尔晴,你若在家常替我陪陪她们吧。”
尔晴喉头动了动,忽然想起在她才入宫时,整日睡不着,想家,想额娘,皇后娘娘就常带着她到御花园的秋千上说话,那时天总是蓝的,风里飘着玉兰花的香,哪里像现在,连笑都要顾忌着鬓边的珠翠是否歪斜。“娘娘若不嫌弃,臣妇便在宫里多待几日,每日给您按按腿。”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生硬的温柔,“傅恒……夫君说,也说要我多进宫陪陪娘娘。”
皇后望着她发间的白蝶玉簪——那是她赏的,原是一对,另一支在自己妆匣里收着。
“也好,你便住在偏殿吧。”她忽然伸手,将尔晴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对方耳坠的凉意,“宫里有你们在,也热闹些。”
窗外传来守岁的爆竹声,远远的,像落在心尖上的雪。尔晴低头继续推拿,掌心的药酒渐渐凉了,她忽然听见皇后轻声说:“尔晴,傅恒他此去江南有案子在身但也未必没有避开你的心思,你怨吗?”
手指猛地收紧,皇后腿上的疤痕被按得发疼,却见尔晴己恢复了平静,低声道:“娘娘说什么呢,臣妇只盼着您早日康复,也好早日诞下小皇子。”她抬头时,脸上己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方才的恍惚只是错觉。
皇后望着尔晴起身添炭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宫里的除夕,到底是比寻常人家多了些热闹,却也多了些说不出的孤寂。她伸手摸向枕边的翡翠佛珠,那是祖母当年送她的及笄礼,颗颗圆润,却颗颗冰凉,正如这宫里的规矩,裹着金丝银线,却缚住了所有的温情。
殿外,魏璎珞送完两位夫人回来,见长春宫的宫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安静。她忽然想起白日宴上,皇后望着满桌珍馐却食不下咽,眼中映着千盏宫灯,却比月光还要清冷。原来这世间最奢侈的,从来不是金镶玉嵌的珍馐,而是能与亲人共守一盏灯的时光——可这紫禁城的琉璃瓦下,又有几人能留住这样的时光呢?
更鼓敲过子时,长春宫的灯火终于熄灭。尔晴替皇后掖好被角,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忽然想起几年前在的除夕夜,她们曾挤在暖炕上猜灯谜,明玉把瓜子仁摆成小兔子的形状,笑着说将来要嫁个像傅恒那样的人。尔晴和皇后娘娘只是笑而不语如今瓜子仁的香气早己散了,只剩下案头的茉莉开得正好,雪白的花瓣映着窗上的冰花,恍若一场遥远的梦。
她轻轻叹了口气,吹灭烛火,任夜色漫进暖阁。远处,宫墙下的守岁篝火仍在燃烧,火星子窜上夜空,像散落的星辰,转瞬便消失在深紫色的夜幕里。这一晚的紫禁城,有人在宴饮中醉倒,有人在寒风中值守,有人在思念里辗转,而长春宫的暖阁里,皇后梦见自己回到了富察府,母亲正往她碗里添蟹粉豆腐,祖母笑着往她手里塞了颗蜜枣,暖炉的火光映着她们的脸,暖得能化尽所有的冰雪。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iebd-1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