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雪停了。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暖阁,在青砖地上投下冰棱似的光影。尔晴倚着妆奁让桃林梳头,忽见窗外掠过一抹藏青色衣角,恍惚间又想起昨夜那种如芒在背的灼烫感。她指尖微颤,簪子“当啷”磕在铜镜边缘。
桃林慌忙扶住发簪,镜中倒映着她关切的眼神。
“没事,手滑罢了。”尔晴摇了摇头
梳妆完毕,她拢了拢月白织锦袄,袖口绣着的并蒂莲随着动作轻颤:“无事,去库房挑些新木料罢。”话音未落,铜火盆突然“噼啪”炸开火星,惊得她睫毛猛地颤动。
穿过九曲回廊时,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路过前院时,几个书童围着个男子叽叽喳喳,竹篾灯笼上的残雪簌簌掉落。尔晴下意识放慢脚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玄色大氅裹着挺拔身姿,帽檐压得很低,唯有下颌线在雪光里冷硬如刀。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突然抬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穿透风雪与她相撞。
“嫂嫂。”
声音低沉如古寺晨钟,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暗哑。尔晴看着他行礼时骨节分明的双手,虎口处那层薄茧在记忆里突然鲜活——前世某个雨夜,就是这双手撑着她的腰,指尖的薄茧擦过她腕间红绳,烫得她浑身发颤。此刻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鸦翅般的阴影,却仍有细碎的目光如游丝般缠上她的裙摆。
“二少爷安。”桃林的请安一下打乱了她的思绪。
“二少爷今日得闲?”尔晴捏紧手中的湘妃竹伞,伞骨硌得掌心生疼。记忆里这个时节,她与傅谦本该毫无交集,他该在城郊马场驯马,而不是出现在内宅。
傅谦首起身时,大氅下摆扫落石阶积雪。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到书童手里:“去厨房取些蜜饯。”待孩童们欢闹着跑远,他才又看向尔晴,目光掠过她鬓边新换的银蝶步摇:“听闻嫂嫂在学雕刻?”
桃林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口,小声道:“少夫人,库房该锁门了......”
“府上正巧新进了紫檀木料。”傅谦仿佛没听见丫鬟的话,指腹无意识着腰间玉佩,“若嫂嫂不嫌弃,我倒略通些榫卯之术。”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混着若有似无的松香气息漫过来。
尔晴望着他靴面上未化的雪粒,喉间发紧。前世傅谦正是用这双手,在她生辰那日雕了对并蒂莲香囊,藏在她常坐的软榻下。此刻他眼底的炽热与记忆里如出一辙,可她分明记得,在原定的命运轨迹里,这份情愫该在一年后才破土而出。
“不必劳烦二少爷。”她后退半步,伞面轻晃惊落枝桠积雪,“不过是消遣罢了,怎敢耽误二少爷的正事。”
傅谦嘴角微不可察地抿起,视线却仍黏在她泛红的耳垂上。他弯腰拾起她方才不慎掉落的绢帕,指尖抚过帕角绣着的小荷,声音压低:“嫂嫂的手艺精进许多,这荷花......”他顿了顿,将绢帕递还时,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她掌心,“倒是比去年圆明园的残荷鲜活。”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尔晴猛地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这件事是她与傅谦有情之后当做笑话说与他听的,他不该现在就知晓才是。桃林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福身道:“少夫人该去库房了。”
“既如此,改日再讨教。”傅谦退后半步行礼,帽檐下的目光却始终焦着在她发间。尔晴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仿佛有人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绕过影壁的瞬间,她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掌心残留着方才触碰的温度,而身后,傅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将攥紧的玉佩上的龙纹都快掐进肉里。雪地上,两串交叠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唯有廊下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惊起檐角几只寒鸦。
尔晴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桃林察觉主子神色有异,小声问道:"少夫人可是不舒服?"
"无事。"尔晴加快脚步,指尖却微微发凉。
接下来的日子,尔晴越发专注于木雕。她将莲花雕得愈发精致,花瓣上的纹路纤毫毕现,花蕊处还嵌了颗细小的珍珠。每当雕刻累了,她便在园中散步,看似赏雪,实则留意着西周的动静。可那道炽热的视线却再未出现。
除夕前日酉时,鎏金兽炉里的龙涎香燃到最后一寸,尔晴握着刻刀的手终于松开。案头那支莲花木簪斜倚在白玉笔洗中,十二片花瓣薄如蝉翼,脉络间藏着的血痕经蜂蜡浸润,竟似从花芯晕染出的胭脂。她用细羊毛刷扫去最后一粒木屑,指尖拂过簪头栩栩如生的莲瓣,忽然想起额娘说过,江南的匠人会用朱砂为木雕点睛,此刻这抹血色,倒比朱砂更添几分惊心动魄。
"少夫人,该安置了。"桃林端着铜盆进来,氤氲的水汽里飘着梅花香片的气息。
“少夫人雕好啦?好漂亮的莲花,夫人真是心灵手巧。”桃林看着栩栩如生的莲花簪夸张地惊呼。
“你呀就会哄我吧。是莲是荷暂且分不出还要夸我呀。”
“少夫人怎么又打趣奴婢,奴婢己经细细研读那本什么《必专花》了。”
“哈哈哈哈哈哈,是《秘传花镜》。”
正说着,玲珑拿着帕子走了进来。尔晴脸上的笑淡了淡。
将木簪放进织金锦盒,匆匆的洗漱完,又取出用檀木雕刻的按摩滚轮和羊角刮痧板——这些都是照着皇后娘娘的病症特制的。指尖抚过滚轮上细密的凸点,她仿佛看见娘娘苍白的脸上泛起笑意:"还是尔晴最贴心。"想到明日就能见到皇后,还能以照料为由留在宫中多住几日,她对着铜镜轻轻勾起唇角,烛火在眼中跳跃,映得瞳孔泛起碎金色的光。
子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透过三重窗纱传来。尔晴裹着貂裘倚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那轮冰盘似的满月。雪后的月光像揉碎的银箔,将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织成细密的网。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后花园晾晒绣品时,竹帘缝隙间漏进的那道目光——当时她转身,只瞥见廊角闪过的玄色衣角,与傅谦昨日请安时穿的大氅颜色分毫不差。
锦盒里的木簪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花瓣上的血痕如同凝固的晚霞。尔晴伸手按住发烫的脸颊,想起额娘在回门时的叮嘱:"在深宅里,要学会把心事藏进针线里。"可有些秘密,就像木簪里的血痕,越是想要遮掩,越是在暗处发着妖异的光。她翻了个身,锦被摩擦发出窸窣声响,恍惚间又听见那日在库房外,傅谦压低声音说"这紫檀木最适合刻并蒂莲"时,呼吸扫过她耳畔的温热。
第二日卯时,富察府便沸腾起来。尔晴坐在妆奁前,任由西个丫鬟伺候梳妆。银镀金累丝点翠头面压得脖颈发沉,珊瑚珠串垂在鬓边,随着动作轻晃出细碎的光。她望着镜中穿着石青缎绣八团喜相逢夹褂的自己,比从前眼中又多了几分冰冷。
马车碾过结着薄冰的石板路,铜铃铛声惊起檐角冰棱。车窗外,京城的街巷挂满了红灯笼,卖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扁担穿梭在人群中,孩童们举着风车嬉笑奔跑。尔晴隔着鲛绡窗纱望着这热闹景象,指尖无意识着锦盒边缘。她早己想好见到皇后该说的每句话:先呈上木簪,再提起按摩器具的用法,最后装作不经意地说"若是娘娘不嫌弃,臣妾愿在宫中多侍奉几日"。这些话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就像精心雕琢的木雕,每个转折都恰到好处。
当马车驶入神武门,巍峨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尔晴深吸一口气,将锦盒抱在胸前。琉璃瓦上的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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