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如同冰冷的针尖,刺透了破窗纸上蒙尘的窟窿。
陆小饭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狂跳,后背被姜糊糊烘烤过的皮肤依旧残留着火辣辣的针刺感,梦里那甜腥焦糊的怪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嗯?!
预想中胃部的绞痛与翻江倒海并未如期而至?那如同盘踞着荆棘毒蛇的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洞感?还有一股霸道得难以忽略的……浓郁到近乎炸裂的生姜味道!
这股味道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像一层辛辣的盔甲裹在身上。喉咙里依旧残留着昨夜被毒汤烫伤、被咳嗽撕裂的灼痛,骨头缝里还残留着被黑面门神铁头砸过的闷痛,但这些感官上的不适,竟然被一种奇异的“清明”压了下去——大脑不再浑噩胀痛,反而像被暴雨洗刷过的天空,一片空白……且冷飕飕的!
“呃……呵……呵……” 身边传来如同老风箱拉动般沉闷的鼾声。陆小饭僵硬地扭过头(牵动了后背姜糊糊下的酸痛)。
赵铁柱高大的身躯如同坍塌的山峰,歪倒在那把被他压成了彻底无法辨识的木头残骸中。一颗黝黑方正的脑袋搁在炕沿的破棉絮上,口水浸湿了一小片污渍。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汗味、腌卤味、血腥味、以及昨夜滚过混战油汤的复合“气息”,此刻又被浓烈的姜味中和了一部分,酝酿出一种极其提神醒脑的终极“男人味”。
昨晚混乱中那模糊的、窗外瘦小黑影吹入的绿光粉末、灯油爆燃的“嗤嗤”轻响、甜腥的焦糊气……这些碎片在脑中闪过,留下一道冰冷滑腻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后背那块依旧发热的姜膏糊糊覆盖处,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窗外,新的噪音粗暴地撕裂了晨间的宁静,轰然灌入耳膜——
“吼!——哈!——!”
一声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今日必将捉拿西海贼寇”壮烈决心的咆哮!穿透屋瓦,首冲云霄!震得窗棱都嗡嗡作响!正是赵铁柱同款早课的“二哈之吼”!隐约还能听见他因昨夜守夜(睡地)腰酸背痛而吼岔了气的半声咳嗽。
紧接着是隔壁公事房传来毫无感情的“噼啪……噼啪……啪嗒……”算盘珠子的撞击摩擦声,如同精准走秒的丧钟,每一“啪”都带着钱多宝对损失俸禄和传家仙丹的无限怨念与精准计算。
然后是更远处灶房方向——
“哐!哐!哐!”
巨大砍刀剁砸硬物的声音沉闷地传来,间杂着孙大娘那极具辨识度的洪亮喝彩(也许是给自己加油):“……骨头再斩碎些……火头才旺……熬透那点子精血灵气……”每一次重击,都像是砸在陆小饭昨夜饱受折磨的神经上。
不知是哪扇门缝里,还隐隐约约飘荡着李县令那绵长、低沉、极具安魂作用的细碎鼾声“呼……呋……”,仿佛是给这场即将开启的清晨混乱配上的最深沉荒诞的背景音乐。
姜的辛辣热气依旧蒸腾着后背那片灼痛的肌肤,混合着赵铁柱的汗酸口水味,在鼻腔里炸开。陆小饭闭上眼,再睁开。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没有神佛回应。只有这实实在在、气味复杂、噪音爆表、充满“二哈”气息的平安县衙。
还走吗?
胃不疼了,但身体的每一处酸爽都在提醒他昨夜的地狱经历。脑中的清明在疯狂的嘈杂轰炸下摇摇欲坠。
门帘被一只油腻大手“呼啦”一下扯开。孙大娘顶着一头被灶火燎了几根的乱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近乎发黑、散发着混合草药(主要是姜)与可疑肉类腥臊的浓汤,如同凯旋的将军走了进来。
“哟!醒啦?瞧这气色!啧!红扑扑带冒烟儿!老娘的‘姜山火海’大法配上这碗‘龙凤十全汤’!阎王点名都给你拽回来!”她把碗怼到陆小饭鼻子底下,浓郁的姜味和古怪肉香形成双重攻击,“喝!喝了它!往后咱就是自己人!甭跟老娘客气!”
陆小饭看着碗里沉浮的黑褐色肉块(疑似鸡脖子?还是某种爪?),喉咙下意识地干呕一下。但这次,或许是昨夜摧残锻造了抵抗力,或许是真的被掏空了,那股翻腾感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犹豫着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灼着指尖。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钱多宝那如同鬼魅般瘦削的身子也从门缝挤了进来。他眼袋乌黑,脸色灰败,山羊胡似乎一夜之间更少了,但那双绿豆眼在看到陆小饭坐起时,瞬间爆发出“又省一笔棺材钱”的强烈光芒!他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麻纸,语调带着劫后余生刻意放出来的“温和”:“陆小饭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福呢……就是咱衙门对你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这不……老夫连夜……给你拟了正式聘任文书!签了它!以后就是咱平安县衙正牌代师爷!享受……呃……俸禄……及……”他眼神闪烁,含糊地带过福利部分,把纸和一支秃得掉渣的笔塞了过来。
陆小饭低头看纸上鬼画符般的繁体字契约,以及极其醒目的落款画押处。他手指微颤,抬眼看向窗外,赵铁柱吼声震天,孙大娘砍骨闷响,钱多宝呼吸急促(怕他细看待遇),角落里李县令的鼾声规律起伏……这一切,似乎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名为“归属感”的……漩涡?
他低头,沾着秃笔,在碗里姜味和钱多宝期待的目光中,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简体字的“陆小饭”在契约上显得格格不入。
钱多宝几乎是抢一样夺过了纸,看到签名处那“鬼符”般的名字,嘴角抽搐一下,但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成了!终身契约!这小子认了这“家人”!灯油、仙丹、工钱……总有法子从他身上省(赚)回来!
晨光更盛。陆小饭裹着依旧散发着姜辣味的旧袍子,踏出了他昨夜经历地狱试炼的小厢房门槛。
院子里一地狼藉尚未完全清理。碎裂的汤锅碎片、泼洒的绿色汤渍残留、鸡毛、猫抓痕、散落的算盘珠子、倾倒的酸菜缸……无一不在诉说着昨日的混乱。然而,置身其中,看着赵铁柱顶着晨露虎虎生风地操练吼叫(时不时夹杂腰疼的龇牙咧嘴);听着钱多宝在公事房里锲而不舍拨着算盘、骂骂咧咧核算损失;闻着灶房飘出的复杂烟火气(夹杂着新熬汤底的腥香和昨晚焦糊味的后调);甚至墙角那棵老榆树梢上,李县令的乌纱假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反射着柔和的光……
一种极其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疲惫安稳感,如同后背那片姜糊烘烤出的暖意,慢慢从麻木的身躯里泛了上来。真熟悉……像极了上辈子赶完死线项目后,同事们在废墟般的办公室里点外卖……那种该死的“活着”的喧嚣感。
“小……陆子?”一个带着小心试探、还有些虚弱嘶哑的声音传来。陆小饭转头。
阿福苍白着脸,扶着墙站在偏房屋檐下,眼神躲闪,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以及……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他喉结动了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活……活着就好……这平安县衙……他娘的……邪门是真邪门……可……”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分享天机秘闻的气声:“……可……也有好人……孙大娘那汤……昨晚……呕……吐完……今天……肚子好像没那么绞得慌了……”他的评价带着死里逃生的颤抖。
“哼!少嚼舌根!”孙大娘的声音如同炸雷从灶房方向响起。她拎着那把沾着不明骨屑的剔骨刀出现在门口,铜铃眼瞪着阿福和陆小饭,又扫视了一眼院中那些代表昨日混乱的痕迹,撇了撇嘴:“这衙门口子……天天是戏台子!老娘我……也算见过大风浪的!这才哪到哪?”她粗大的手指在油腻的围裙上搓了搓,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要确认什么的游移。
钱多宝也鬼魅般闪身出来,抱着他那本糊过几页又被晒干的宝贝命根子账本。他刚想习惯性地抱怨几句损失,目光却猛地顿在昨日群猫争汤最激烈的院角——那片被油汤泼洒后又被猫爪踩踏、又被一夜风干的污渍上!
几粒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灰黑色颗粒,混杂在那干涸油渍和泥土的边缘。它们极其不起眼。但就在钱多宝不经意瞥过的瞬间,那几粒微粒在他那被墨痕熏染、习惯性眯起的绿豆眼视界中,极其精准地反射了一线晨光!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惨绿色幽光!
钱多宝如同被蝎子蜇了一口!整个人差点跳起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袖口极其迅疾地狠狠一抹那片污渍!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恐慌!
那点绿光瞬间消失在袖口蹭上的脏污里。钱多宝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死死捏住账本边缘,骨节泛白。
陆小饭正感受着身体复苏的迟钝感和院子里混乱的“和谐”,孙大娘那声炸响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股刻意拔高的亢奋,仿佛要压过什么:
“小陆子!今儿个大娘开天恩!教你点真东西!知道啥叫‘情报为王’不?”她一把拽过陆小饭的胳膊,拖着他就往情报架(那排插着竹筒的小木架)走,“瞅!这都是老娘打下的江山!平安县屁大点风吹草动都在这!”她随手抽出一个刻着【西街琐闻】的竹筒,倒出块卷着字的破布片儿,唾沫横飞:“看!昨晚王寡妇家菜园子……真招了贼!”
陆小饭心里咯噔一下!又是王寡妇菜园?茄子精?
“贼人?”他哑着嗓子问。
“贼个头!是遭了天谴!”孙大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眼神却像偷腥的猫,“那贼!刚摸进菜园子!还没蹲下!就被‘咔嚓’一道旱天雷!劈裂了半边篱笆桩!脸都吓绿了!屁滚尿流跑了!邪乎吧?指定是那成精的茄子显灵了!老娘早说了那是……‘神物’!动了就得遭天谴!”她兴奋地手舞足蹈,仿佛是自己引动了天雷。
“旱天雷劈人?”阿福在墙边倒吸一口凉气,昨天中毒的阴影还在,看向孙大娘的眼神带着敬畏。
钱多宝也凑了过来,只是他那双绿豆眼依旧死死盯着自己刚擦过污渍的袖口,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没听到孙大娘的神怪奇谈。当他听到“菜园子”、“脸都吓绿了”几个字时,身子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抱紧账本的手指更用力了。
赵铁柱的吼声戛然而止。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听到孙大娘的描述,黑脸一沉:“敢犯上作乱?!人在哪?看俺不把他锤进地底下!”吼声惊飞了榆树梢上几只刚停下的晨鸟。
孙大娘唾沫横飞的神怪解释还在继续,夹杂着钱多宝的焦躁、阿福的恐惧、赵铁柱的怒喝……这些喧嚣如同潮水,裹挟着新鲜却又荒诞的信息,冲击着陆小饭那刚刚经历创伤、被姜辣味包裹的神经。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后背姜糊贴过的皮肤在汗水的浸润下依旧丝丝拉拉地疼。身体似乎勉强适应了这具新躯壳,也勉强承受住了这衙门口的“生机勃勃”。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稳定而缓慢,在这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奇特的锚点。
视线越过唾沫横飞的孙大娘、心神不宁的钱多宝、惊魂未定的阿福、铁塔怒目的赵铁柱,落在那小院角落——那块被钱多宝匆忙用袖子狠狠擦抹过的、曾经闪烁过绿色幽光的地面污渍处。晨光下,油渍干涸,泥土混浊,袖口蹭上的污秽也暗淡无光。
一点微如尘埃、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灰黑色粉末,正极其隐秘地吸附在钱多宝匆忙擦抹时、袖口边沿一根的线头上。在某个角度下,那粉末的尖端正幽幽地……反射着晨光?折射出一点冷硬的……惨绿色边缘?
钱多宝似乎感受到了陆小饭的视线,猛地抬头!绿豆眼瞬间对上陆小饭那双被晨光映照的、略显探究疲惫的眸子。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挤出个极其扭曲僵硬的笑容,像是安慰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小陆师爷……好好养身子!平安县……太平着呢!乱不了!”
他嘴上说着太平,脚下却如同踩了烙铁,抱着账本,飞快地转身钻回了公事房那扇小门。
门板“哐当”合上,隔绝了他矮小的身影。院内,阳光普照,赵铁柱的吼声复又响起,孙大娘依旧眉飞色舞,阿福咳嗽着,但一股无形的阴冷气息,仿佛从那点微不可察的绿光粉末中弥散开来。
陆小饭缓缓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冷辛辣(赵铁柱汗味飘过来了)的空气,后背的姜辣刺痛感在喧嚣中竟逐渐模糊。他望着钱多宝紧紧合上的公事房门,又看向院外市井渐起的喧嚣,那混乱的、带着烟火气的嘈杂声浪涌来,将他彻底包裹其中。
那微末的绿光粉末如同鬼魅之眼,无声地潜藏在这崭新的“日常”里。它是否真的潜伏在更多地方?钱主簿那强作镇定的笑容下,又掩盖着怎样的惊涛?
融入?不,更像是跌入了一个用喧嚣与荒诞织就的罗网。而这看似鸡飞狗跳的平安县衙……真的会成为他再也逃不开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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