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消息传来时,林炙正在给新腌的牛肉翻面。香料缸里的云南小米辣泛着油光,是周掌柜托镖师从边境捎来的新货,辣劲比往年更足,像藏着团烧不尽的火。
“掌柜的,蜀地来信了!”小赵举着封信,跑得气喘吁吁,信封上沾着些泥点,显然是快马加鞭送来的,“是周掌柜在蜀地的分号写的,说……说您爹娘安好,那些陌生人被官府赶走了!”
林炙的手猛地一顿,腌肉的酱汁溅在手腕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像落了块石头。他拆开信,字迹潦草却有力,说官府“恰好”巡查,撞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打听林家,盘问之下发现是“流民滋事”,打了三十大板就赶走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李墨凑过来看了信,眉头紧锁,“定是瑞王殿下打了招呼,蜀地的官府才会特意照拂。”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信里还说,那些人被赶走前,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埋了个东西,像是个油纸包,分号的人不敢乱动,让您拿主意。”
林炙捏着信纸的边角,指尖微微发颤。油纸包……会是郑家留下的?还是那个失踪的刘官查藏的线索?他忽然想起临行前瑞王的嘱咐:“蜀地水深,郑家经营多年,凡事多留个心眼。”
傍晚打烊时,周掌柜拄着拐杖来了,棉袍上沾着雪粒子——入秋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
“刚从定北侯府回来,”周掌柜跺了跺脚上的雪,接过小赵递来的热茶,呵出的白气里带着疲惫,“侯爷说,宫里出事了。”
玲珑公主病了。
不是急症,是心病。自从郑贵妃被禁足,宫里的气氛就沉得像口闷锅,公主原本活泼的性子,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近来更是茶饭不思,太医换了十几个方子,都不见效,急得太后整日抹泪,陛下也愁眉不展。
“昨日太后陪着公主说话,不知怎的就提起你这烤串,”周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说‘去年秋日,在东市口吃的那串烤虾,鲜得能吞掉舌头’,公主当时眼睛亮了亮,问‘还能再吃吗’。”
林炙的心猛地一跳:“陛下……想让我入宫?”
“不止想,是己经下了口谕,”周掌柜从袖中掏出张明黄色的帖子,边角绣着团龙纹,是宫里的制式,“三日后巳时,宣你入宫献艺,给公主调膳,旨意上写着‘务必重现当日风味’。”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炉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一声。入宫给公主调膳,这是多少厨子求都求不来的荣光,可落在林炙头上,却像块烧红的烙铁——谁都知道,宫里是郑家最后的地盘,郑贵妃虽被禁足,她的党羽还在,御膳房的采买、太医院的太医,多少都沾着郑家的关系。
“这是好事啊!”小赵没忍住,搓着手笑道,“要是得了陛下和公主的赏识,以后谁还敢找咱们麻烦?”
李墨却摇了摇头:“赏识别说,怕是连宫门都难进得安稳。郑家的人正愁没机会下手,这道旨意,分明是给他们递了把刀。”
林炙捏着那张明黄帖子,指尖能摸到上面的龙纹凸起,像在提醒他,这荣光的背后,是万丈深渊。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福瑞楼,郑一刀说的那句话:“宫里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接下来的三日,林炙几乎没合眼。他翻出父亲留下的《调膳记》,里面记载着不少“宫廷菜的家常做”,说“御膳贵在真味,不在花哨”。他反复试验烤串的火候,用最嫩的羊里脊,最新鲜的海虾,甚至让人去城郊采了带露水的紫苏叶,说要“添些秋意”。
周掌柜也没闲着,托人打听宫里的动静。回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玲珑公主听说要吃烤串,昨日竟喝了半碗粥;忧的是郑贵妃的侄子郑成,被任命为“御膳房监查”,负责查验入宫的食材,明摆着是要在烤串里做手脚。
“他不敢明着下毒,”周掌柜的脸色凝重,“但能在食材上动手脚,比如换了你的火椒,或者在炭火里掺东西,让烤串变味,再在陛下面前说你‘欺君罔上’,故意怠慢公主。”
“我有法子,”林炙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竹管,里面装着些黑色的粉末,“这是云南来的‘辣精’,是小米辣磨成的粉,遇水即溶,辣味霸道。我把它藏在贴身的香囊里,到了宫里,就算火椒被换了,也能凭这个救场。”
他还准备了个更绝的——让李墨提前赶制了个双层的铁铲,夹层里藏着自己熬的秘制酱料,外面看着与普通铁铲无异,只要一按机关,酱料就能流到串上,不怕被人换掉。
“还有,”林炙看向周掌柜,“我想请您陪我入宫。您是老江湖,宫里的规矩熟,有您在,我心里踏实些。”
周掌柜愣了愣,随即点头:“好,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走一趟鬼门关。我己经跟定北侯说了,让他在宫门外等着,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第三日巳时,宫里的马车准时到了。黑色的车厢,明黄的帘,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太监,眼神像淬了冰,扫过林炙提着的食盒,阴阳怪气地说:“林掌柜好福气,能得公主青眼,只是……别辜负了圣恩才好。”
林炙没接话,提着食盒上了车。周掌柜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上车时踉跄了一下,像是老了许多。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却冷得像冰窖,林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耳膜。
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宫门。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汉白玉台阶,像条通往云端的路。郑成穿着青色的官服,站在台阶下,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像刀子似的剜着林炙。
“林掌柜,久仰,”郑成皮笑肉不笑地说,“按规矩,入宫的食材得查验,劳烦打开食盒吧。”
林炙打开食盒,里面的食材码得整整齐齐,羊肉鲜红,海虾活蹦乱跳。郑成的人翻了半天,没找到错处,又想检查林炙的铁铲,被周掌柜拦住了:“这是林掌柜的家传之物,沾了手气才好用,监察大人总不至于连厨子的吃饭家伙都要抢吧?”
郑成的脸色沉了沉,却没再坚持,只是阴恻恻地说:“林掌柜,里面请吧,公主和陛下都等着呢。”
穿过一道道宫门,林炙的脚像踩在棉花上。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廊下的宫灯随风摇晃,照得红墙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些张牙舞爪的鬼。他看见不少宫女太监低着头走路,连大气都不敢喘,忽然明白,这皇宫看着金碧辉煌,实则比最暗的黑巷还要压抑。
终于到了御花园的水榭。陛下穿着常服,坐在主位上,脸色比传闻中憔悴些;太后坐在旁边,正给玲珑公主剥橘子;瑞王站在一侧,眼神示意他“小心”;而玲珑公主,穿着粉色的宫装,小脸还是苍白,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食盒。
“草民林炙,参见陛下,太后,公主殿下。”林炙跪在地上,声音沉稳。
“起来吧,”陛下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说你的烤串,能让朕的玲珑开胃?”
“不敢,”林炙低着头,“只是些家常吃食,能得公主喜欢,是草民的福气。”
“那就烤来看看,”太后的语气还算温和,“别放太辣,公主身子弱。”
林炙谢了恩,在水榭旁支起炭炉。郑成的人送来的炭火,果然有些潮湿,烧起来冒着黑烟。林炙不动声色地换了自己带来的干炭——他早料到会这样,在食盒的夹层里藏了些。
铁架支好,海虾串成串,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林炙的动作从容不迫,刷油、撒料、翻面,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海虾的鲜混着火椒的辣,飘在御花园里,连陛下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玲珑公主的眼睛越睁越大,小手攥着帕子,显然是馋了。
就在这时,郑成忽然走过来,指着香料罐说:“这火椒看着不对劲,怕是有问题,让咱家尝尝。”他拿起一颗小米辣,就要往嘴里放,却被林炙一把拦住。
“大人慎动,”林炙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云南特有的‘醉椒’,生吃会麻倒舌头,半个时辰说不出话,草民怕耽误了公主用膳。”
郑成的脸色变了变,他本想假装被辣到,说火椒有问题,没想到被识破了,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
第一串烤虾终于好了。林炙用紫苏叶包着,递到玲珑公主面前的玉盘里,笑着说:“公主尝尝,这虾是今早刚从海里捞的,带着海水的鲜呢。”
玲珑公主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太后,见他们点头,才拿起竹签,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鲜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带着紫苏叶的清香,她眼睛一亮,又咬了一大口,小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好吃!”公主含糊不清地说,又伸手要第二串。
陛下和太后都笑了,陛下甚至对林炙点了点头:“果然有些本事。”
林炙松了口气,刚要烤第二串,就见郑成凑到陛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陛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指着林炙的香料罐说:“这火椒,是从蜀地来的?”
林炙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出事,还是如实回答:“回陛下,是云南来的,不是蜀地。”
“哦?”陛下的眼神锐利起来,“可郑监查说,去年蜀地水灾,有批赈灾款,被换成了火椒,藏在黑风口,后来不知所踪。你这火椒,会不会就是那批?”
林炙猛地抬头,撞进陛下探究的眼神里。他忽然明白,郑成不是要在烤串里动手脚,是要借火椒,把黑风口的旧账翻出来,把他和瑞王都卷进去!
“陛下明鉴,”林炙的后背全是冷汗,“草民的火椒,都是从云南镖师手里买的,有通关文书为证,绝不是蜀地那批!郑监查这是……”
“是不是,查了便知,”郑成冷笑,“咱家己经让人去取你的香料账册了,要是账册上说不清火椒的来路,哼哼……”
林炙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的账册确实有些模糊,去年为了应急,从个匿名商人手里买过一批火椒,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那人说不定就是郑家的人,故意埋下的伏笔。
就在这时,玲珑公主忽然咳嗽起来,脸色发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公主!”太后惊叫着抱住她,“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吃了烤串不舒服?”
太医慌忙上前诊治,把了脉,又闻了闻烤串,脸色凝重地说:“回太后,公主像是……对火椒过敏,气息有些紊乱!”
郑成立刻喊道:“我就说这火椒有问题!林炙故意用有毒的火椒害公主,其心可诛!”
陛下的脸色铁青,一拍桌子:“把林炙拿下!”
侍卫们立刻上前,抓住林炙的胳膊。林炙挣扎着,看向玲珑公主,忽然发现她的眼神里,藏着一丝惊慌,不像过敏,倒像……被人暗示过什么。
他猛地看向郑成,见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心里瞬间雪亮——公主根本不是过敏,是郑成提前安排好的,要借这个机会,定他的罪!
“陛下!草民冤枉!”林炙大喊着,“公主不是过敏,是……”
话没说完,就被侍卫堵住了嘴,强行往外拖。他看见瑞王想上前求情,却被陛下一个眼神制止了;看见周掌柜急得首跺脚,却被太监拦住了;看见玲珑公主被太后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在发抖。
被拖出御花园的那一刻,林炙忽然明白了。这场入宫献艺,从一开始就是个局。陛下召他来,不仅是为了哄公主,更是为了查蜀地的赈灾款;郑成的刁难,公主的“过敏”,都是这场局里的棋子。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天牢,是刑场,还是……瑞王说的“转机”。他只知道,自己手里的烤串,还没让玲珑公主吃够,父亲留下的《调膳记》,还没看完最后一页。
走到宫门时,林炙忽然挣脱侍卫的手,对着皇宫的方向,大声喊道:“草民有证!能证明蜀地赈灾款的下落!求陛下再给草民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侍卫们再次按住他,堵住他的嘴,可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瑞王转身,快步往御花园跑去——他听到了,他要去求陛下。
林炙被塞进一辆囚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看见天空的雪,下得更大了,像要把整个京城都埋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来,只知道这场宫门召唤,是福是祸,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那藏在铁铲夹层里的酱料,还没来得及全用完,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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