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巷子里还浮着层薄薄的水汽。林炙蹲在空荡的后院里,望着被铲平的香草地,指节捏得发白——昨夜为了应付县太爷的搜查,他亲手把那些从滇地带回来的香草全毁了,如今泥土里只剩下零星的碎叶,在风里打着旋儿。
“掌柜的,李相公带了位公子来。”小赵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说是……说是翰林院编修王大人的表亲,姓苏,想尝尝咱们的烤串。”
林炙猛地站起身,袖口沾着的泥点蹭在长衫上,像朵开败的花。他这才想起,王敬之昨日特意派小厮来说,他那位在国子监读书的表亲苏文轩,听闻林记烤串能“激文思”,非要来亲眼见识见识。
“知道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往棚子走。刚拐过墙角,就见李墨正陪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说话,那人手里摇着把题了诗的折扇,眉清目秀,只是嘴角抿得太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矜持。
“这位便是林掌柜吧?”苏文轩抬眼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沾泥的袖口上停留片刻,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久闻烤串风味独特,只是……这市井之地,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李墨笑着打圆场:“苏公子有所不知,林掌柜的烤串,讲究的是‘俗中见雅’。那火椒的烈,香草的清,混着炭火的香,能把寻常肉串烤出三分诗意来。”
苏文轩显然不信,折扇轻叩掌心:“哦?那我倒要见识见识。只是我素不吃辛辣,还请林掌柜少放些调料。”
林炙没说话,转身从竹筐里拣出几串肥瘦相间的羊肉,铁架上的炭火正红,肉串一放上去就滋滋冒油。他往上面撒了层细盐,又捏了少许磨碎的火椒粉——比寻常客人的量少了大半,却足够透出那股子勾人的辣劲。
“苏公子是读书人,想必爱清雅些的滋味。”林炙把烤好的肉串递过去,竹签上还留着淡淡的竹香,“这串没放麻椒,您尝尝。”
苏文轩用指尖捏着竹签,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起初只觉得肉质鲜嫩,带着炭火的焦香,可没等细品,那股子火椒的辣劲就从舌尖窜上来,顺着喉咙往肺里钻,像是吞了口滚烫的热茶。
“咳咳……”他猛地咳嗽起来,折扇“啪”地掉在地上,白净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这……这是什么东西?怎的这般霸道!”
李墨早备好了凉茶,递过去笑道:“这是蜀地的火椒,性子烈,却最是解腻。苏公子再尝尝,说不定能品出些别的滋味。”
苏文轩灌了大半碗凉茶,辣劲稍缓,却忍不住又看向那串肉。方才那瞬间的灼辣虽烈,却像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把他连日来写文章憋的闷气全冲散了。他犹豫着又咬了一口,这次竟觉得那辣里藏着股奇异的鲜,让舌尖的味蕾都活了过来。
“再来一串!”他忽然喊道,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却没了先前的矜持,“这次……多放些料!”
林炙挑了挑眉,又烤了串加麻加辣的腰子。苏文轩一把抢过去,撸起袖子大口吞咽,油汁溅在月白长衫上也毫不在意,眼泪混着汗珠往下淌,却笑得像个孩子:“痛快!痛快!比我爹藏的三十年陈酿还够劲!”
周围的食客都看乐了,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打趣道:“苏公子这是被辣哭了?咱们林记的串,专治各种斯文!”
苏文轩抹了把脸,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此乃真性情也!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般美味,岂能因‘斯文’二字错过?”他忽然抓起桌上的纸笔,蘸着墨汁就往纸上写,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好一句‘辣泪沾襟终不悔,为串消得人憔悴’!”李墨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喝彩。纸上是首七言绝句,字迹虽因手颤有些歪斜,却透着股酣畅淋漓的劲,把方才辣得流泪又欲罢不能的模样写得活灵活现。
苏文轩丢下笔,又抓起一串烤鸡翅:“这诗得改改。”他咬着肉串含混道,“‘不辞长作市井客,总为林记一串香’,如何?”
周围爆发出哄堂大笑,连林炙紧绷的脸都缓和了些。小赵忙着把写好的诗贴在棚子的梁柱上,过往的行人见了,都驻足围观,有识字的念出来,引得阵阵喝彩。
日头偏西时,苏文轩己经吃了二十多串,长衫上沾满了油点子,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他拍着林炙的肩膀,舌头因吃多了辣有些发麻:“林掌柜,你这烤串,该叫‘醒神串’!我前几日写《秋兴赋》卡了壳,吃了你的串,脑子里忽然就有了思路,回去定能一气呵成!”
李墨笑道:“那苏公子可得多来,说不定下次能写出传世佳作。”
“一定一定!”苏文轩说着,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拍在桌上,“这是今日的饭钱,余下的算我预订的——明日我带国子监的同窗来,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叫‘辣中藏雅’!”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刚到巷口就撞见个穿锦袍的公子,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公子眼睛一亮,竟跟着苏文轩又折了回来:“文轩兄说的便是这家?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烤串能让你这位‘诗痴’失态。”
林炙望着两人的背影,忽然对李墨道:“这些读书人,真能帮咱们传开名声?”
“比百张告示都管用。”李墨指着梁柱上的诗,“苏文轩是国子监的才子,他的诗若是流传开来,林记烤串便不是寻常市井吃食了。”
正说着,就见小赵拿着张纸跑进来,脸色发白:“先生,方才有人塞给我这个,说是……说是给苏公子的。”
纸上是首歪诗,墨迹潦草,透着股酸溜溜的怨气:“辣泪洗面失斯文,市井串儿误才人。若贪口腹一时快,莫怪笔墨染尘埃。”落款是“某生”。
李墨眉头一皱。林炙却看明白了:“这是嫉妒苏公子的人写的。怕是……有人不想看到咱们被读书人追捧。”
暮色渐浓时,苏文轩果然带着七八个国子监的学生来了,个个穿着体面,却都被烤串的滋味勾得丢了斯文,有的辣得首跺脚,有的捧着凉茶猛灌,却都嚷着“再来一串”。苏文轩更是当场挥毫,又写了首《烤串赋》,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这赋得刻在木板上,挂在棚子里!”有个圆脸书生提议,“让来往的人都瞧瞧,咱们读书人也爱这人间烟火!”
林炙忙着烤串,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巷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阴沉沉地望着这边——是聚仙楼的王掌柜,手里捏着张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墨也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苏文轩身边,低声道:“苏公子,聚仙楼的人在外面。”
苏文轩正写得兴起,闻言头也不抬:“管他是谁,敢挡我吃串的路,我就写首诗骂得他狗血淋头!”
话音刚落,就听见巷口传来喧哗,有个尖细的声音喊:“苏公子!你父亲派人来抓你了!说你在市井与贩夫走卒为伍,有辱门楣!”
苏文轩的笔猛地顿住,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大黑点。众人都停了筷子,望向巷口——几个穿黑衣的家丁正气势汹汹地走来,为首的正是苏府的管家,手里还拿着根藤条。
“公子,跟我们回去!”管家厉声喝道,“老爷说了,再敢来这种地方,就打断你的腿!”
苏文轩脸色煞白,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李墨看着他,忽然想起方才那首酸诗——看来,想让他们难堪的,不止是嫉妒的酸儒,还有这些自命清高的达官显贵。
林炙手里的肉串烤得正焦,油星子溅在炭火上,腾起阵阵白烟。他望着苏文轩被家丁架走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烟里,藏着比火椒更呛人的东西。
“先生,”他低声道,“这些读书人,真能护得住咱们吗?”
李墨没说话,只是望着那首还没写完的《烤串赋》,纸上的墨迹在晚风中渐渐干涸,像片凝固的血迹。远处传来苏文轩的喊声,带着不甘与愤怒:“我还会回来的!我要为烤串正名!”
可巷口的黑影里,有人发出一声冷笑,手里的纸被风掀起,露出下面一行字:“明日午时,国子监门前,焚尽市井污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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