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的帖子像块烙铁,在林记烤串的账桌上压了三日。这三日里,林炙每日天不亮就去肉市挑拣最新鲜的羊里脊,又将封存的陈年老料翻出来暴晒,连串串的竹签都换成了蜀地运来的楠竹——据说恭亲王最喜这竹片燃起来的清香。
“李相公,您说王府里的炭火,会不会比咱们这炭炉旺些?”他第无数次着铁架上的纹路,指腹被烫出的茧子蹭过冰凉的铁面,“要是烤老了,或是不够辣,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好?”
李墨正在灯下誊抄新修订的《风味考》,闻言抬头笑了笑:“你烤了二十年串,火候早刻在骨子里了。倒是这夜市的营生,得先托付给可靠的人。”他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赵班头这几日没再来找麻烦?”
提到赵班头,林炙的眉峰就蹙了起来。那是掌管这一带夜市的吏目,官阶虽低,却握着商户的生杀大权——今日说你炭火冒烟扰了民,明日便能寻个由头罚你半月不得出摊。前阵子流言最盛时,就是他带着人在摊子前晃悠,明里暗里索了三回“孝敬”。
“这几日倒没来,”林炙闷声道,“怕是等着看咱们的笑话。恭王府这趟差事,若是办砸了,他第一个就得跳出来落井下石。”
话音刚落,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靴底碾地声,粗嘎的嗓门穿透夜色:“林掌柜在吗?赵爷我来尝尝鲜!”
林炙与李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小赵慌忙往灶膛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铁架上的肉串油光闪闪。
赵班头摇着把折扇,慢悠悠地晃进棚子,三角眼在肉串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林炙手里那串刚烤好的五花肉上。“听说你得了恭王府的青睐?”他不紧不慢地夺过肉串,咬下一大口,油汁顺着下巴往下淌,“这肉串进了王府,往后怕是瞧不上咱们这小地方了。”
林炙心里咯噔一下,忙赔着笑:“赵爷说笑了,小的能有今日,全靠您照拂。这串刚烤的,您尝尝?”他又递过去两串肥瘦相间的羊肉,上面特意多撒了层研磨得极细的香草粉。
赵班头却不接,折扇“啪”地合在掌心:“照拂?前几日我让手下来拿两串尝尝,你倒是小气,说什么要留着给贵人?”他斜睨着林炙,“如今要去王府当差了,是不是该给赵爷我也备份厚礼?”
李墨放下笔,缓步走过来:“赵班头说笑了。林掌柜是个实在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他特意备了份‘心意’,正想给您送去呢。”
他朝林炙使了个眼色。林炙会意,转身从里间拎出个食盒,打开时香气瞬间漫了出来——里面是十串精心烤制的极品腰子,每串都切得厚薄均匀,裹着一层透亮的油脂,麻椒与火椒的碎屑像红宝石般嵌在上面,最顶上还撒了把晒干的桂花,甜香中和了辛辣,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用三年陈的火椒烤的,”林炙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特意少放了些麻椒,怕冲了您的酒兴。另外……”他从钱袋里摸出两锭银子,塞进赵班头手里,“这点小意思,是给弟兄们买茶喝的。”
赵班头掂了掂银子,又瞥了眼食盒里的腰子,三角眼眯成了条缝。他知道这陈年老料有多金贵,寻常客人出十倍价钱林炙都不肯卖。“算你识相。”他哼了声,却把银子揣进怀里,食盒往身后小厮手里一塞,“明日去王府,穿体面些。那门房是个势利眼,见了你这粗布衣裳,指不定怎么刁难。”
这话虽是生硬,却透着几分提点的意思。林炙眼睛一亮:“多谢赵爷指点!”
赵班头却不领情,摇着折扇往外走,快到巷口时忽然停住脚:“聚仙楼的王掌柜,昨日去府衙递了状子,说你用的香草是异域毒物,还请了个懂番文的秀才作证。”他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这状子压在我那儿,暂时没往上递。”
林炙与李墨同时愣住。炭火“噼啪”爆响,油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送走赵班头,棚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林炙瘫坐在板凳上,后背的衣衫全被冷汗浸透:“异域毒物?他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那香草是他从滇地带来的种子,在自家后院种了半分地,叶片碾碎了有股奇异的清香,能解肉腻。因是少见的品种,连《本草》里都没记载,如今倒成了别人攻击的把柄。
李墨走到后院,借着月光打量那些长势旺盛的香草。叶片上的露珠在夜里泛着银光,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柠檬香。他忽然想起周郎中说过,太医院的库房里藏着些西域药材,或许能找到类似的记载。
“别慌,”他转身对林炙道,“明日去恭王府,除了烤串,把这香草也带上几株。贵人见多识广,说不定认得这东西。”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赵班头把状子压下来,不是好心,是想看看咱们能不能过恭王府这关。过了,他便卖咱们个人情;过不了,这状子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炙猛地站起身,拳头攥得死紧:“我明白了。明日这趟差事,不单是为了林记,更是为了这些跟着我吃饭的弟兄!”
翌日天还没亮,林炙就换上了件簇新的青布长衫,怀里揣着用油纸包好的香草,跟着王府派来的马车往恭王府去。李墨则揣着周郎中写的荐书,首奔太医院——他必须在今日找到证明香草无毒的凭据,否则一旦聚仙楼的状子递上去,就算恭王府满意,他们也脱不了牢狱之灾。
太医院的门房见他是个白身,起初不肯通报。首到李墨拿出周郎中的荐书,那门房才撇着嘴进去通传。李墨站在廊下等候,望着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心里像被炭火烤着般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个穿灰色道袍的老者缓步出来,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得很。“你就是李墨?”老者接过《风味考》,翻到写香草的那一页,“周老头说你对本草颇有见地,这香草……你说它能醒脾开胃?”
李墨忙道:“晚辈亲试半年,每日用少许入菜,确有奇效。只是不知其学名,还请院判大人指点。”
老者捻着胡须,忽然笑了:“这东西在西域叫‘香茅’,《回回药方》里有记载,能‘去秽气,通神明’。前几日西域进贡的药材里,就有这玩意儿。”他转身进了药房,片刻后拿出本泛黄的番文书,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图画的便是香茅,与你描述的一般无二。”
李墨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刚要道谢,就见太医院的小吏慌慌张张跑进来:“院判大人,不好了!恭王府派人来问,林记烤串的香草是不是毒物,说聚仙楼的王掌柜带着番文凭据,正在王府门口哭闹呢!”
老者脸色一变。李墨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回回药方》差点掉在地上——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暮色西合时,林炙才从恭王府出来。他衣衫上沾着酒渍,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往前走,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
李墨在巷口等得心急如焚,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香草的事……”
林炙猛地停下脚步,眼圈瞬间红了:“恭亲王尝了烤串,说味道极好。可聚仙楼的王掌柜带着个波斯商人,说那香草是他们那边的‘迷魂草’,还拿出番文书作证……”他声音发颤,“要不是太医院的人及时赶到,说那是香茅,我怕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李墨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见小赵跌跌撞撞跑来,手里举着张官府的告示:“先生,掌柜的,你们看这个!”
告示上盖着府衙的朱印,墨迹未干——“林记烤串所用香料皆为正品本草,准予经营。聚仙楼诬告,罚银百两,闭门思过三月。”
林炙看着告示,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里混着连日来的委屈与后怕。李墨拍着他的背,望着渐暗的天色,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聚仙楼被罚得这么重,以王掌柜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深夜的打更声刚过,就有个黑影翻墙进了林记的后院。那人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正要往香草地里撒什么,忽然被暗处窜出的人影按住。
“赵班头?”林炙举着灯笼,看清那人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班头被按在地上,手里的布包滚了出来,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是聚仙楼的王掌柜逼我的!”他挣扎着喊,“他说只要毁了你的香草,就给我五十两银子!”
李墨捡起布包,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这是巴豆粉!撒在香草地里,明日吃了烤串的人,怕是都要上吐下泻!”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火把的光映亮了半边天。有人在墙外高喊:“奉县太爷令,查抄林记烤串!有人报案,说这里藏着害人的毒物!”
林炙手里的灯笼“哐当”掉在地上,火苗舔着干燥的草屑,瞬间燃起一小片火光。他望着墙外晃动的人影,忽然明白过来——这才是王掌柜的杀招,先用赵班头毁了香草,再让人报案,人赃并获,看谁还能保得住他们!
火光里,李墨的脸色格外沉静。他捡起那包巴豆粉,又看了眼被捆住的赵班头,忽然对林炙道:“把后院的香草全拔了,快!”
林炙一愣:“那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留着才会要命!”李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快拔!”
墙外的砸门声越来越响,火把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林炙咬了咬牙,弯腰抓起镰刀,朝着那些绿油油的香草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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