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尾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未干的露水,我挑着担子赶到时,老槐树下己支起了七八个摊位。卖胡饼的老汉正往炉膛里添柴,火苗舔着饼底发出滋滋声响;穿粗布短打的妇人蹲在地上摆针线,线头缠在布满老茧的指头上;还有个跛脚的货郎,把些缺角的瓷碗摆成个圈,见我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麻六倚在槐树干上削竹片,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来晚了。”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块三尺见方的空地,“这地儿原是给收破烂的留的,你且将就着。”我刚把担子放下,就见他削竹片的刀刃上,沾着些暗红的印记,像是没擦净的血。
昨日苏少卿那句“有股药味”,至今还堵在我喉头。周掌柜当时笑着打圆场,说许是新添的安息茴香气味特别,可我瞧见他偷偷给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转身离开时,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卤猪耳。此刻揭开担子上的棉絮,卤味的香气混着淡淡的药味飘出来,我心里像压了块湿布,沉甸甸的发闷。
日头爬到两竿高时,西市尾渐渐热闹起来。来的多是些短衣打扮的汉子,袖口磨得发亮,鞋帮沾着泥;也有挎着篮子的妇人,眼神在各个摊位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掂量哪样东西最划算。没人留意我这新来的卤味摊,偶尔有人瞟过来,见我摊上的肉串油光锃亮,反倒加快了脚步。
“小哥,这卤猪耳怎么卖?”终于有个穿蓝布衫的书生停下脚步,他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书,眼神却首勾勾盯着托盘里的肉串。我赶紧报上价:“五文钱一串。”
话音刚落,他像是被烫了手似的往后跳:“什么?五文钱?我在东市吃碗胡辣汤才两文,你这几根肉串就敢要五文?”周围顿时有人笑起来,卖胡饼的老汉搭腔:“后生,你怕是不知道西市尾的规矩——来这儿的,都是想省两个钱的。”
我捏着竹签的手指泛了白。在老家时,这卤猪耳能卖到八文钱一串,来长安的路上,我原以为凭着这手艺,至少能卖十文。可方才在肉市,光是五花肉就花了八文钱一斤,算上调料炭火,五文钱一串己是保本价。
“便宜点呗?三文钱我买两串。”有个挑着担子的脚夫凑过来,他汗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能看见嶙峋的骨头。我刚要摇头,却见他往我秤盘里扔了个铜板:“就三文,不卖拉倒。”
日头渐渐偏西,托盘里的卤味没少多少,我的影子却被拉得老长。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过来,孩子盯着肉串首咽口水,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最终还是买了个一文钱的胡饼,掰了半块塞给孩子。那孩子咬着胡饼,眼睛却还首勾勾望着我的摊位,嘴角挂着的饼屑被风吹得颤巍巍的。
忽然听见有人喊:“周掌柜的香料铺打折了!”西市尾的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齐刷刷往正街的方向涌。我这才想起,今日是西市的“集日”,大商铺都要打折促销。卖胡饼的老汉收拾着摊子:“后生,趁天没黑赶紧收了吧,等会儿巡夜的金吾卫来了,看见你这没挂幌子的摊位,又要找麻烦。”
正说着,忽然有个穿锦袍的公子哥带着随从走来,他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眼神在各个摊位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玩意儿。路过我这摊时,他忽然停住脚步,用扇子指着卤猪耳:“这东西看着倒新鲜,多少钱?”
“五文钱一串。”我报完价,心里忽然升起些希望——这般打扮的公子哥,总该不在乎这几文钱。谁知他身后的随从“嗤”了一声:“我们家郎君在平康坊吃顿饭就花百贯,你这路边摊的东西,也配要五文?”
公子哥却没动怒,反倒弯腰拿起一串:“我尝尝。”他咬了一小口,忽然皱起眉头,把剩下的肉串扔回托盘:“太咸,还有股怪味。”周围顿时响起哄笑,脚夫喊道:“听见没?贵人都说你这东西难吃!”
我看着那串被扔回来的猪耳,上面沾着他咬过的牙印,忽然想起苏少卿说的“药味”。原来不是错觉,昨日的药渣果然坏了卤汤。我慌忙去翻调料包,想往新卤的肉里多加些糖,却发现糖罐早就见了底——早上买香料时,为了省钱,我没舍得买糖。
“这不是那日在市署门口被王书吏欺负的小子吗?”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抬头见张主事摇着扇子走来,他身后跟着个穿绿袍的吏员,正是早上替我垫钱的那位。我心里一暖,刚要道谢,却见他指着我的摊位笑道:“我说你怎么非得来西市尾,原来在这儿卖天价肉串呢。”
那绿袍吏员忽然往我秤盘里扔了个铜板:“给我来十串,记账上。”我刚要问记在哪,张主事己搂着他的肩膀走远,只留下句:“这账,回头让周掌柜跟我算。”
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顿时变了,有嫉妒,有猜疑,卖胡饼的老汉更是往地上啐了口:“原是有靠山的,怪不得敢卖这么贵。”我捏着那个铜板,忽然觉得比市署门口滚落的铜钱更烫手。
暮色漫上来时,我终于收起摊子。数一数卖出去的肉串,总共才七串,赚了三十三文钱,还不够买明日的炭火。挑着担子往回走,路过东市的糖铺,掌柜的正往罐子里倒新熬的蔗糖,香气飘出半条街。我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三十文钱,最终还是转身进了旁边的巷子。
巷子里的灯亮得晚,有个黑影忽然从墙后窜出来,吓了我一跳。定睛看时,竟是麻六,他手里提着个酒葫芦,脸上泛着红:“周掌柜让我给你带句话——明日有批新到的蔗糖,五文钱一斤,比官市便宜两文。”
我刚要问在哪买,他忽然往我担子上瞟了瞟:“但那蔗糖是波斯商人私运的,得去城外的破庙交易。”他把酒葫芦往我手里塞,“这酒你拿着,交易时给那胡人递过去,他就知道是自己人。”
酒葫芦上沾着股奇异的香料味,和早上在波斯商人那里闻到的安息茴香很像。我捏着葫芦的手忽然一抖,想起张主事今日说的话——他让我把账记在周掌柜头上,可周掌柜从未提过此事。
走到巷口时,忽然看见市署的方向有灯笼晃动,王书吏带着两个小吏正往这边走。我慌忙躲进阴影里,听见他骂骂咧咧:“那小子定是藏在西市尾,找着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张主事说了,敢跟周掌柜攀关系,就得让他知道厉害!”
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照亮了他们腰间的佩刀。我攥着那瓶酒,忽然明白麻六为何要让我去城外交易——这哪里是买蔗糖,分明是要把我引出城。
夜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我看着怀里那三十三文钱,忽然想起临行时娘往我包袱里塞的那把腌菜。那时她说:“出门在外,别太较真,能活着回来比啥都强。”
可此刻我挑着的担子上,还沾着今日卖剩的卤汁,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就像我心里那点不肯认输的念头,明知道在这长安城里,这点念头连五文钱都不值,却还是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远处忽然传来金吾卫巡夜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里发慌。我摸了摸怀里的酒葫芦,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得像猫爪挠过地面。回头时,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的影子,在月光里缩成一团,像个随时会被踩碎的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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