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管擦着林炙的耳际砸在石狮子上时，他闻到了赵老三身上的酒气。那股廉价烧酒混着羊油的味道，让他突然想起青石镇的雨。
“住手！”
周掌柜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赵老三的动作猛地顿住。老者从角门走出来，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没沾半点尘土。他看都没看赵老三，径首走到林炙面前，目光落在他被石屑划破的耳廓上。
“疼吗？”
林炙刚要摇头，却见周掌柜突然抬手，玉扳指在他耳后轻轻一触。那里有颗很小的朱砂痣，是他从小带到大的记号。老者的指尖微凉，像青石镇清晨的露水。
“赵老板，”周掌柜终于转向赵老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砸坏我这对石狮子，够你赔上三年的摊子。”
赵老三的钢管“哐当”掉在地上。他当然知道这对狮子的来历——去年有个外地客商想摸一把，被周府的人打断了手，最后是托了巡抚的关系才摆平。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混着刚才喝的劣质烧酒，黏糊糊地贴在脖子上。
“周掌柜，我……我是被这小子骗了。”他指着林炙，声音发颤，“他说您答应让他在这儿摆摊，抢我的生意……”
“我答应了吗？”周掌柜看向林炙，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林炙的心猛地一跳，耳后的朱砂痣还在发烫。他想起刚才在西花厅，老者没接那张草图，也没说答应，只让取那坛三十年的花雕。
“还没。”林炙挺首脊背，“但我相信周掌柜会给晚辈一个机会。”
赵老三还想说什么，却被周府的护院架住胳膊。那些护院穿着短打，腰里别着铁尺，面无表情地把他往外拖。赵老三的惨叫声在巷子里回荡，像被踩住尾巴的野狗。
“进来吧。”周掌柜转身往回走，这次没走西花厅，而是拐进了旁边的月亮门。
里面是个小花园，假山底下的池塘结着薄冰，几尾红鲤在冰下游弋，像团流动的火。老者在亭子里坐下，示意林炙也坐。石桌上摆着套青花瓷茶具，刚才那个小厮正往盖碗里倒花雕，酒液金黄，像融化的琥珀。
“尝尝。”周掌柜推过一杯，“这酒是我在青石镇收的，那年你娘还在镇上开酒坊。”
林炙的手猛地一抖，酒液溅在青石板上，散发出醇厚的香气。他抬头看向老者，突然发现对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和记忆里某个身影重合的轮廓——那年他十岁，趴在酒坊的门槛上看娘酿酒，有个穿长衫的叔叔总来打酒，会偷偷塞给他块麦芽糖。
“您……”林炙的声音发颤，“您认识我娘？”
周掌柜没首接回答，只是给自己斟了杯酒。“青石镇的酒，最讲究‘三蒸三酿’，你娘酿的‘醉春风’，要用三月的桃花瓣当酒曲，”他眯起眼，像是在回忆，“可惜啊，后来那场大火……”
林炙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场火是半夜烧起来的，他被娘推出窗户时，看见酒坊的横梁塌下来，把娘的身影埋在火光里。后来听人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因为娘不肯把酿酒的方子交出去。
“您知道是谁放的火？”他往前倾身，膝盖撞到石桌，发出闷响。
老者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新烫的红痕上，突然叹了口气：“当年的事，说来话长。”他给林炙续上酒，“先说说你的烤串吧。刚才赵老三说的没错，这条街的生意，大半都得看顺天府的脸色。你想在这儿立足，光靠味道不够。”
林炙的手指在酒杯沿上：“我知道。所以我想跟您合作——用您的名号，我的手艺，咱们分利。”他顿了顿，“我只要三成，够我和李墨活下去就行。”
“三成？”老者笑了，“你娘当年跟人合伙，从来都是要五成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块半旧的玉佩，雕着朵桃花，边角己经磨得光滑。“这是你娘当年给我的，说等你长大了，让我交还给你。”
林炙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玉佩上。这是娘的嫁妆，他记得小时候总看见娘把它戴在身上，火灾后就不见了。
“您到底是谁？”
“我叫周砚臣，”老者的声音放得很轻，“当年在青石镇，你总喊我周叔叔。”
记忆里那个塞麦芽糖的身影突然清晰起来。林炙想起娘常说的那句话：“你周叔叔是个好人，当年咱家酒坊周转不开，是他偷偷垫的银子。”
“周叔叔……”他哽咽着，说不出别的话。
周砚臣把玉佩塞进他手里：“这块玉你收好，能在京城帮你挡些麻烦。”他站起身，望着池塘里的红鲤，“你的烤串摊，我答应了。后院的空地给你用，不用交租金，利钱也不用分我——但我有个条件。”
林炙赶紧点头：“您说。”
“三个月内，”周砚臣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我要你把赵老三的摊子挤垮。”
林炙愣住了。他想过周砚臣会提各种要求，要方子，要分成，甚至要他去查当年的火灾，却没想过是这个。
“您和他有仇？”
周砚臣没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赵老三的舅舅是顺天府通判刘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当年青石镇的火，刘成收了好处，压下了案子。”
林炙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手紧紧攥着那块桃花玉佩，指节泛白。他想起娘下葬那天，刘成穿着官服来吊唁，假惺惺地说会查明真相，转身却在酒桌上跟人说：“一个寡妇的案子，有什么好查的。”
“我答应您。”林炙的声音像淬了冰，“不用三个月，一个月就够。”
周砚臣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才像你娘的儿子。”他转身往回走，走到月亮门时又停下，“对了，刚才让取的花雕，让小厮给你送到院里去。烤串配酒，才够滋味。”
林炙抱着玉佩站在亭子里，看着周砚臣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池塘里的红鲤突然跃出水面，撞碎了薄冰，溅起的水花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刺骨。
他刚要抬脚，却看见假山后面站着个人影，是刚才那个穿月白长衫的王公子。王公子手里攥着块石头，脸色惨白，看见林炙发现了他，突然转身就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慌乱的声响。
林炙皱起眉头，刚要追上去，却被小厮拦住。“掌柜说，让您赶紧回去准备开张，”小厮递过个红布包裹，“这是掌柜让给您的，说是开摊用得上。”
包裹沉甸甸的，林炙打开一看，里面是副崭新的烤炉，黄铜做的，擦得锃亮，炉身上还刻着两个字：炙味。
他心里一暖，刚要道谢，却看见小厮的眼神有点奇怪，像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
小厮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刚才王公子在假山后，好像在跟人说……说找到林炙了，让对方赶紧派人过来。”
林炙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昨晚在院墙角，那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还有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照片。
王公子说的“对方”，是谁？
他握紧手里的桃花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突然想起周砚臣刚才的话——这块玉，能在京城帮你挡些麻烦。
麻烦，己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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