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盖下来时，林炙正蹲在小院角落凿那块冻得邦硬的土。铁钎子下去，只撞出个白印子，震得他虎口发麻。
“歇会儿吧。”李墨递过保温杯，水汽在杯口凝成白雾，“这院子荒废三年了，地比石头还硬。”
林炙没接，反手将铁钎子抡得更高。“不凿出个灶膛，今晚的串烤哪儿去？”他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干裂的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圈。
这院子在南城旧巷深处，墙皮剥落得像块陈年膏药，唯一的好处是租金便宜——便宜到能让他们俩揣着仅剩的八千块，敢喊出要开京城最火烤串摊的口号。三天前搬进来时，李墨在墙角发现半只死耗子，当场蹲在门槛上红了眼。
“可我们连炭都快买不起了。”李墨的声音闷在保温杯口，“刚才王大爷说，街口那家‘老地方烤串’，光是今天下午就进了两百斤羊腰子。”
铁钎子猛地顿住，火星子溅起来，烫在林炙手背上。他没吭声，只是用袖子蹭了蹭。那道疤是去年在工地上被钢筋划的，现在又添了个新的红点。
“老地方？”他忽然笑了，露出颗小虎牙，“他们家的串，除了咸就是辣，吃三次能把舌头腌成腊肉。”
李墨还想说什么，却被林炙拽到院中央。月光从歪歪扭扭的葡萄架漏下来，刚好照在地上那堆捡来的砖头上。“你看，”林炙指着最底下那块青灰色的砖，“这是老窑出的，比现在的水泥砖保温三倍。我算过了，用这砌灶膛，省一半炭。”
他又扒开旁边的蛇皮袋，里面是些洗得发白的竹签子。“菜市场张大姐给的，说以前串糖葫芦用的，消毒了能用。”最后，他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着十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肉，“上午帮屠宰场老王卸了两车货，他按进价给的。”
李墨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时候林炙还是建筑队的小工头，在工地上指挥三十多号人，也是这样眼睛发亮地说：“等这栋楼盖起来，我就请你们吃最好的烤串。”后来楼塌了，不是他们的错，却没人听解释。林炙蹲在废墟上，手里攥着半截钢筋，跟现在攥着铁钎子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就这点肉……”
“够了。”林炙己经开始码砖，动作快得像在跟谁较劲，“今晚先烤二十串，就当试营业。”
灶膛砌到一半时，隔壁的窗帘“哗啦”一声拉开。王大妈的脑袋探出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小年轻，你们在院里烧什么？”她的声音裹着风，带着警惕，“这巷子电路老化，走水了算谁的？”
林炙首起身，往灶膛里添了把碎木头，火苗“噼啪”舔着砖缝。“大妈，我们烤点串，自己吃。”他举起手里的羊肉，“新鲜的宁夏滩羊，您要不要尝尝？”
窗帘“啪”地合上了。
李墨的脸瞬间白了。“你看！”他压低声音，“刚搬来就得罪邻居，以后怎么做生意？”
林炙却转身从包里翻出个小罐子，打开时飘出股奇异的香味。“这是我妈留下的料包，”他往羊肉上撒了点，“当年她在老家开夜市，就靠这方子，整条街的香味都绕着我们家摊儿走。”
炭火渐渐旺起来，橙红色的火苗舔着肉串，油珠滴下去，炸开一串金红色的火星。肉香混着料包里的孜然和某种说不清的草药香，像长了腿似的，顺着院墙往外钻。
李墨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这才发现，从早上到现在，两人只啃了半块干馒头。
“真香啊……”
声音从院墙外传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李墨吓了一跳，看见墙头上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对门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鼻尖冻得通红。
林炙挑了串烤得最焦的，举起来。“想吃？”
小男孩使劲点头，又赶紧缩了缩脖子，往自家窗户看。那边拉着厚厚的棉帘，隐约有电视声传出来。
“拿去吧，”林炙把串递过墙头，“跟你爸妈说，明天来尝尝我们正式烤的。”
小男孩接过串，转身就跑，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踩在石板路上，没跑两步又停住，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扔过墙来。“这个给你！橘子味的！”
糖纸在月光下闪了闪，落在李墨脚边。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外。李墨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们没办营业执照，这时候来的，多半是城管。
林炙却按住他的肩，往灶膛里又添了块炭。“别怕，”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该来的，总会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黄的路灯跟着探进来，照亮来人肩上的三道杠——是“老地方烤串”的老板，赵老三。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手里还拎着根钢管。
“听说，有人想抢我的生意？”赵老三的声音像砂纸蹭过铁板，目光扫过那堆可怜的羊肉，突然笑了，“就凭这点肉？”
林炙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根铁钎子。月光刚好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赵老板，做生意各凭本事，谈不上抢。”
“本事？”赵老三往地上啐了口，“我在这条街烤了十年串，你小子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支摊？”他抬脚就往灶膛踹去，却被林炙用胳膊挡住。
“这灶膛，我凿了三个小时。”林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硬气，“要踹，先过我这关。”
空气突然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李墨的手在背后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看见赵老三的眼神变了，像盯着什么有意思的猎物。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密，还夹杂着小声的议论。
“就是这儿飘的香味吧？”
“闻着不像老地方的味儿啊……”
“我家孩子说，刚才在这儿吃到串，比过年的还香。”
赵老三的脸一下子沉了。他盯着林炙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有种。”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明儿起，我这儿的炭，涨三成。”
门被摔上的瞬间，李墨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林炙却转身拿起剩下的肉，继续往签子上穿。“你看，”他冲李墨眨眨眼，“我说过，烟火气能破局。”
院墙外的议论声还在继续，有人开始小声敲院门。李墨看着那些在夜色里晃动的人影，突然觉得，这破旧的小院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可他没看见，林炙往灶膛里添最后一块炭时，手在微微发抖。刚才赵老三拍过的地方，现在火辣辣地疼——不是怕，是因为裤兜里那张催款单，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更没看见，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他手里捏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跟林炙长得一模一样。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条刚发出去的消息：
“找到了，在南城旧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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