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口的老槐树下,林炙的烤炉第一次熄了火。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青石镇的屋顶上。赵老憨的胳膊还吊在胸前,布巾上的草药味混着烤串的余香,在长凳周围缠成一团。李墨手里的《京城舆图》摊开在腿上,被油灯的火苗映得忽明忽暗,图上用朱砂圈出的“顺天府”三个字,像颗跳动的火星。
“五十两银子,还有吴员外的手谕……”赵老憨着粗糙的掌心,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这可是天大的机缘。换作旁人,怕是连夜就往京城赶了。”
林炙没说话,只是望着烤炉里渐渐冷却的炭火。炭灰被风吹得打旋,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思——吴员外离开的第三天,县城告示栏里贴出了王老板被押往府城的布告,黑风寨也被官兵端了窝,青石镇彻底没了隐患。可吴员外留下的木牌和银子,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夜夜难眠。
“我倒是觉得该去。”李墨用手指点着舆图上的“西街”,“你看,这里是京城最热闹的食街,聚福楼的总号就开在这儿。咱们的麻辣小串要是能在这儿站稳脚跟,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五千两,也赚得回来。”他的眼睛发亮,青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动了真格的。
狗蛋抱着个装满火椒粉的陶罐,蹲在长凳旁,小耳朵竖得像只警觉的兔子。他听不懂“顺天府”和“西街”,却从大人们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什么,小手攥着陶罐的绳结,指节泛白。
“老憨,你咋想?”林炙终于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赵老憨的喉结动了动,黝黑的脸上泛起难色。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粗声粗气地说:“俺想跟你去。可……你嫂子刚生了娃,仨小子还等着俺赚米下锅,实在走不开。”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往林炙手里塞,“这是俺攒的二十两,你拿着。到了京城租铺子,别委屈了自己。”
林炙捏着布包,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他知道这二十两对赵老憨意味着什么——那是起早贪黑杀猪剔骨,一刀一刀攒下的血汗钱。
“赵大哥,这钱我不能要。”林炙把布包推回去,“你留着给娃买奶粉。真到了用钱的时候,我再找你要。”
赵老憨的眼圈红了,别过头去抹了把脸:“你这小子……到了京城要是受欺负,就捎个信回来。俺带着张大哥他们,连夜赶过去给你撑腰。”
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李墨用手指敲了敲舆图:“其实……我倒有个主意。”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圈,“咱们可以分两路走。林炙带着狗蛋先去京城打前站,租铺子、拓客源;赵大哥留在青石镇,把这儿的摊子做成‘总舵’,源源不断地往京城送火椒和腌料。这样既能保住根基,又能开拓新路,岂不两全?”
这主意像道闪电,劈开了林炙心里的迷雾。他看着赵老憨,又看了看抱着陶罐的狗蛋,突然觉得这抉择没那么难了——京城是战场,青石镇就是粮仓,两者缺一不可。
“狗蛋跟着我去。”林炙摸了摸孩子的头,“他认识火椒,还能帮着看铺子。”
狗蛋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真的?我能去京城?”
“嗯。”林炙点头,“不过到了京城,得学认字,学算数,还得学怎么跟人打交道,你怕不怕?”
“不怕!”狗蛋挺了挺小胸脯,把陶罐抱得更紧了,“我能采最辣的火椒,还能记住客人要微辣还是特辣,肯定能帮上忙!”
李墨笑着补充:“我明日就去县城买马车,再托人打制一套新烤炉,比现在这个大两倍,够京城的客人吃了。”他用毛笔在舆图上圈出个小胡同,“这儿离食街近,租金却便宜一半,我看就选这儿。”
赵老憨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样子,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只是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不舍:“火椒的事你们放心。俺让张屠户帮忙雇两个后生,天不亮就去黑风口采摘,晒好磨成粉,每月让镖队捎去京城。保证跟在青石镇一个味。”他突然想起什么,往怀里掏了掏,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是俺家传的腌肉方子,用了三十年了,你拿着。到了京城,肉不好找的时候,用这方子腌一腌,保准去腥提鲜。”
林炙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第一次在肉摊前遇到赵老憨的样子,想起对方把最好的五花肉留给他的憨笑,想起黑风口那记替他挨的闷棍——这哪里是方子,分明是沉甸甸的托付。
“等京城的铺子开稳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嫂子。”林炙的声音有些发紧,“到时候让仨侄子都去京城读书,考功名。”
赵老憨摆摆手,眼眶却红了:“再说吧。先把你的摊子支起来要紧。”
夜色渐深,油灯的油快烧尽了。李墨把舆图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明日我就去备马车。林炙你收拾东西,咱们三日后出发。”
“嗯。”林炙点头,目光落在烤炉旁的木牌上——那是李墨写的“炙味轩”三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透着股倔强的劲道。他伸手摸了摸,突然觉得这三个字不仅刻在木牌上,更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回到柴火棚时,狗蛋己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火椒粉陶罐。林炙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转身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一把用熟了的铁钳,还有吴员外给的木牌和银子。
月光从破窗棂钻进来,落在墙角的草堆上。林炙突然想起穿越那天的夜市,想起烤炉前蒸腾的热气,想起老板说“想把烤串开到王府井”的玩笑话。那时只当是戏言,没想到真有一天,自己要带着一串麻辣小串,闯进真正的京城。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画着火椒的破布——这是从黑风口石缝里挖出来的,一首没舍得扔。布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条通往远方的路。
三日后的清晨,北街口挤满了送行的人。
张大哥带着十几个力工,帮着把新烤炉抬上马车;刘婆婆给狗蛋塞了袋煮熟的鸡蛋,红着眼圈嘱咐“到了京城别想家”;卖豆腐脑的王婶拎着个瓦罐,里面是刚熬好的小米粥,说“路上垫垫肚子”;连平日里最吝啬的药铺掌柜,都送了瓶治烫伤的药膏,说“京城的炭火烈,别烫着手”。
赵老憨站在最前面,看着林炙把“炙味轩”的木牌钉在马车前,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首到马车要动时,他才突然喊道:“林炙!”
林炙勒住缰绳,回头看他。
赵老憨举起胳膊,尽管还吊在胸前,却用力挥了挥:“到了京城要是受欺负,就说你是青石镇出来的!俺们都给你撑腰!”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应和:“对!俺们给你撑腰!”
“要是有人敢砸摊子,俺们扛着锄头去京城!”
“早点回来!俺还等着吃你的特辣串呢!”
林炙的眼睛突然模糊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扬起手里的铁钳:“等着!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们!”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声响。狗蛋扒着车窗,挥着小手喊“再见”,李墨则掀开舆图,指着前方的路:“往这边走,能早半个时辰到县城。”
林炙回头望去,青石镇的城墙越来越小,北街口的老槐树缩成了个黑点,可赵老憨挥着的胳膊,却像根标杆,在晨雾里看得格外清晰。
马车转过山坳,青石镇彻底看不见了。林炙深吸一口气,扬鞭赶马。车轮滚滚向前,把尘土卷得漫天飞扬,像条奔腾的黄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前路再没有熟悉的老槐树,没有撑腰的乡亲,只有陌生的京城,未知的挑战,和一场注定充满荆棘的远征。
可他不怕。
怀里的火椒粉还带着余温,铁钳在掌心沉甸甸的,车窗外的风里,仿佛还飘着北街口的烟火气。林炙握紧缰绳,看着远方渐渐清晰的县城轮廓,突然觉得嘴里涌上一股熟悉的辣味——那是火椒的烈,是孜然的香,是无数双手传递过来的暖,更是支撑着他一路向前的,滚烫的底气。
京城,我们来了。
他仿佛己经看到,顺天府的胡同里,“炙味轩”的木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烤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火椒粉腾起的红雾中,无数双期待的眼睛,正等着尝一口来自青石镇的,带着野趣与倔强的麻辣小串。
而那藏在舆图褶皱里的未知,那等待在京城深处的风浪,不过是又一串需要用勇气和手艺,慢慢烤熟的——人生小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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