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宫灯的光晕淌过汉白玉栏杆，将长信宫前的广场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局。林炙站在那方临时搭建的青石灶台前，指尖碾过粗盐粒的触感竟比昨日在刑部大牢里攥住冰冷镣铐时更让人发颤。
“嗤啦”一声，风卷着松脂火把的烟气掠过丹陛，帝后仪仗的明黄色流苏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林炙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粗布短打下摆沾着的炭灰——这抹灰败在周遭一片云锦霞帔中，像幅工笔重彩画被泼了墨。
“林小郎君这烤炉，倒是比御膳房的银炭炉更有野趣。”皇后的声音裹着金步摇的脆响飘过来，凤袍上绣着的九凤朝阳在灯影里似要振翅，“只是不知这市井烟火，会不会扰了圣驾？”
林炙膝头一软刚要跪下，后腰忽然被人托了把。郑一刀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从灶台后探出来，铜烟杆在嘴角压出深深沟壑：“娘娘有所不知，这烤串的妙处，正在于这三分烟火气。就像咱江湖人喝酒，总得配着点风沙味才够劲。”
御座上的玄色龙袍动了动。林炙眼角余光瞥见明黄衬里翻出的边角，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三个月前他还在西市支着小摊，用父亲留下的老铁炉烤着两文钱一串的羊肉，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在太和殿前为天子炙肉。
“哦？那朕倒要见识见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周遭的虫鸣都矮了三分，“听说你能把寻常猪腰烤出龙肝凤髓的滋味？”
林炙猛地抬头，正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宫灯，映着仪仗，也映着他身前那尊黑黢黢的烤炉——炉壁上还留着上次烤野兔时蹭的草汁印子。他慌忙垂下眼帘，从竹篮里拎出用冰水镇着的鲜羊肉，指尖的凉意顺着经脉爬上来，倒压下去几分心悸。
“回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刀刃却稳得惊人，“食材本无贵贱，全在火候与调味。譬如这羊肉，需选羯羊里脊肉，去净筋膜后切作三指宽的条，用冰水拔去血水......”
刀锋在石板上切出均匀的节奏，与远处编钟的余韵奇异地合在一起。皇子们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下去，连一首用帕子掩着口鼻的贵女们也探出了半截身子。林炙将羊肉条穿在红柳枝上，枝条断裂时渗出的清汁滴在炭火上，腾起细碎的白烟。
“这红柳是漠北来的？”皇帝忽然开口，龙纹玉带在灯下泛着冷光。
林炙手一抖，红柳枝险些落地。他记得郑一刀昨日塞给他这捆枝条时说的话：“宫里规矩多，但有些东西不能换。这红柳是你爹当年走丝绸之路时带回来的种，如今长在咱家后院，用它串肉，才有那股子念想。”
“是......臣父生前在西域经商，带回的红柳苗......”话音未落，殿角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七皇子赵珩站在玉阶下，青釉酒杯在脚边裂成蛛网。他脸上还带着酒气，指着林炙的鼻子：“你这刁民！竟敢用商贾之物亵渎圣驾！我看你是......”
“珩儿！”皇后的呵斥带着怒意，凤钗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晕，“不得无礼！”
林炙握着红柳枝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看见赵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那质地，倒像极了去年被这位皇子的护卫砸烂的摊子上，他准备给妹妹当嫁妆的那块。
炭火忽然“噼啪”爆响，窜起的火星落在林炙手背。他浑然不觉，只是将穿好的肉串架在烤炉上。油脂滴落的瞬间腾起金色火焰，裹着肉香漫过丹陛。有位老臣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引来旁边御史大夫的冷眼。
“陛下请看，”林炙翻转着肉串，孜然与辣椒粉在空中划出浅黄弧线，“火候需分三段：初火炙皮，中火入味，末火锁鲜。就想治国......”他猛地住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御座上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郑一刀悄悄往他这边挪了半步，铜烟杆的铜头在袖袋里抵着刀柄——那里面藏着他连夜磨亮的短刀，说是以防万一，却没说防的是御前侍卫，还是林炙自己说错话。
“继续说。”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炙喉间发紧，油脂的香气此刻竟显得刺鼻。他盯着烤得焦黄的肉皮，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就像治国......需张弛有度。火太急则焦，火太缓则生......”
“说得好！”郑一刀突然朗笑出声，烟杆在掌心敲出节拍，“这道理咱粗人不懂，但吃串子就知道，外焦里嫩才是绝味！”
肉香越来越浓，混着红柳枝的清香漫过整个广场。有内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被总管太监狠狠瞪了一眼。林炙将烤好的第一串羊肉呈上去，红柳枝的断口还在渗着汁水，在银盘里晕出浅红的圈。
内侍用银刀割下一小块，先递给旁边的试毒太监。林炙看着那小块肉在银碟里躺着，忽然想起妹妹总说的：“哥，等你赚够钱，咱也买个银盘子装烤串。”
试毒太监点头示意无碍后，银盘终于送到御座前。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皇帝抬起的手上，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林炙的心脏擂鼓般撞着胸腔，他看见皇帝的指尖触到肉串的瞬间，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嗯，”一声轻哼从御座上传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不满，“郑爱卿举荐的人，果然有些门道。”
郑一刀刚要躬身谢恩，异变陡生。
林炙忽然看见皇帝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龙袍领口渗出的暗红迅速洇开。紧接着，御座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皇帝捂着胸口向后倒去！
“护驾！”侍卫统领的吼声撕裂夜空，林炙手中的红柳枝“啪”地掉在地上，肉串滚进炭火炉，腾起一团呛人的黑烟。他在那片混乱的甲胄声里，分明看见皇帝倒下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那里面没有痛苦，只有难以置信的惊愕。
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自己袖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冰凉的小瓷瓶，瓶身上印着的曼陀罗花纹，正随着他的颤抖轻轻磕碰着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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