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机的履带碾过田埂时,惊起一串蚂蚱。青黑色的虫豸蹦到刘伟鞋上,被他抬脚轻轻弹开,落在刚割过的稻茬地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麻,排气管喷出的热气混着稻秆的焦香,扑在脸上暖烘烘的。
驾驶舱的显示屏亮得刺眼,刘伟盯着上面跳动的数字——每小时两亩三分地。他掏出烟盒,摸出根烟却没点燃,夹在耳朵上。去年雇人割稻子,十个壮劳力干一整天才割完八亩,还得管三顿饭,算下来比租机器贵了三成。
这台智能收割机是合作社贷了二十万买的,银灰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比村里最气派的小轿车还惹眼。车斗里己经堆了半满的稻穗,金黄的谷粒从缝隙里漏出来,在铁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被震动得簌簌作响。
驾驶员是邻村的赵亮,二十出头,蓝工装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他刚从县城农机校结业,证还揣在兜里,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此刻正单手转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操作屏上点着,神情比当年考驾照时还专注。
"刘叔,这机器还能测产量!"
赵亮突然回头喊了一嗓子,声音被机器噪音劈得有点尖。他指着屏幕上跳动的"预估亩产1280斤","比王大爷估的准多了,他说顶多一千二。"王大爷是村里的老把式,种了一辈子稻子,估产从没差过十斤,这次却被机器比了下去。
刘伟往车斗里瞅了眼,稻穗沉甸甸地压着,穗粒得快要炸开。他想起三年前试种"希望1号"时,亩产刚过八百斤,村民们背地里说他瞎折腾,如今这产量,足够堵住所有闲言碎语。
赵亮突然踩了刹车,机器的惯性让车斗里的稻穗往前涌了涌。他跳下车,蹲在割台旁抠了抠刀片上的稻秆,"这合金刀就是耐用,割了五亩地还没卷刃。"他爷爷传下来的那把镰刀,割半亩地就得磨一次,磨得刀刃薄如蝉翼。
田埂上聚了七八个村民,都踮着脚往这边瞅。王婶挎着的竹篮里装着绿豆汤,粗瓷碗在里面叮当响。她的裹脚布松了,露出小半截变形的脚掌——那是旧社会留下的印记,也是老一辈庄稼人靠人力刨食的见证。
"这铁家伙真中用,"王婶望着收割机吞稻穗的模样,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就是太贵了。"她往刘伟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二十万够买多少化肥?够雇多少人?"竹篮的篾条在她胳膊上勒出红印,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茧子磨的。
刘伟没接话,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根递过去。王婶摆摆手,"戒了,省钱给孙子买辅导书。"她的目光落在机器的履带齿上,那上面还挂着新鲜的泥土,"当年我嫁过来时,你叔公割稻子能得奖状,现在怕是连机器都比不过喽。"
赵亮又发动了机器,割台缓缓下降,锋利的刀片接触稻秆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断口整齐得像用剪刀剪的,比人工割的斜茬好看多了。落在地上的谷粒也少,王婶捡了把,数了数,二十粒都不到。
"按年收割五百亩算,"刘伟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算账,"油钱保养费加起来一年三万,人工得六万五,三年就能回本。"树枝划过的痕迹很快被风吹来的稻糠填满,他又重新划了一遍,"之后每年能省三万多,够给合作社的老人发半年补助。"
老支书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枣红色的杖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他绕着收割机转了半圈,干枯的手指在履带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烟袋锅子斜插在腰间,烟丝从布兜里漏出来点,沾在蓝布褂子上。
"当年我用镰刀割一亩地要半天,"老人的声音被机器声盖得有点模糊,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在履带的铁板上摸了摸,"那时候要是有这宝贝,我爹也不至于累得西十岁就驼了背。"他的背此刻弯得像张弓,是几十年弯腰割稻子压出来的。
赵亮突然从驾驶舱探出头,举着个塑料袋喊:"刘叔,你看这是啥!"袋子里装着只的田鼠,被机器的震动惊得跑出来,正好撞在护板上晕了过去。"这机器还能顺便除害,比猫管用!"
老支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拐杖都攥不住了。刘伟赶紧扶住他,往田埂边的树荫挪。张萌刚送完午饭过来,见状从布包里掏出个玻璃药瓶,倒出两粒棕色药丸,就着绿豆汤喂老人服下。
"让你在家歇着偏不听,"张萌的语气带着嗔怪,用袖口擦了擦老人嘴角的药沫,"这机器有啥好看的,等收完稻子让赵亮开去你家院子里,让你看个够。"她的发梢沾着片稻叶,是刚才穿过稻田时挂的。
老支书喘匀了气,指着远处正在捆稻秆的村民,"以前割完稻子,得蹲在地里捆一天,腰都快断了。"他往收割机的出草口瞅,那里吐出的稻秆被打成整齐的捆,"现在连捆都省了,这真是...啧啧。"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只留下满脸的感叹。
刘伟望着夕阳下的稻田,收割机驶过的地方,留下整齐的稻茬,像被梳子梳过的头发。没割的那边还是金灿灿的一片,风吹过,稻浪翻滚得像片海洋。他想起刚回村那年,村民们背着镰刀下地,天不亮就出发,天黑透了才回来,脊梁骨累得首打晃。
赵亮把机器停在田埂边,跳下来擦汗。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滴在胸前的工牌上,把照片里的笑脸泡得有点模糊。"这机器还能调深浅,"他掀起操作台上的防尘布,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按钮,"烂泥地就抬高点,硬地就放低点,比人眼瞅得准。"
王婶端着绿豆汤走过去,赵亮接过来一饮而尽,粗瓷碗底朝天,连最后一滴都没剩。"亮子,这机器好学不?"王婶的眼睛亮闪闪的,"我家二小子在外面打工不顺心,回来学这个咋样?"竹篮在她手里晃了晃,剩下的碗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只要认识字就能学,"赵亮抹了把嘴,"县农机校有培训班,政府还给补贴,吃住不要钱。"他从驾驶室里掏出本说明书,"你看这图,跟连环画似的,一看就懂。"说明书的封面上印着台更先进的收割机,带自动卸粮的。
刘伟帮老支书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老人的后颈上全是老年斑,像晒枯的稻粒。"这机器换的不是人,"他望着远处正在学习操作机器的几个年轻人,"是让庄稼人能首起腰,把力气用在更金贵的地方。"比如育种、施肥、研究市场,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收割机又启动了,这次是赵亮带着村里的李根生一起操作。李根生五十多岁,种了一辈子地,刚开始连安全带都不会系,此刻却能跟着赵亮的口令,慢慢转动方向盘。机器在他手里虽然有点笨拙,却稳稳地前进着,在稻田里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老支书的烟袋锅子终于点燃了,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他望着那道弧线,突然哼起了年轻时的歌谣,调子有点跑,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轻快。烟圈飘向天空,和收割机扬起的稻糠混在一起,慢慢消散在即将暗下来的暮色里。
刘伟摸出耳朵上的烟,终于点燃了。烟雾呛得他咳嗽两声,却忍不住咧开嘴笑。远处的收割机还在忙碌,轰鸣声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像一首崭新的丰收曲,正代替着镰刀的叮当声,在这片土地上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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