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链车的制冷机嗡嗡作响，像头不知疲倦的铁牛。小周盯着驾驶舱的温度计，红针稳稳指在5℃，玻璃上凝着层白霜，用指甲划一下，露出后面锃亮的金属壳。车厢里码着五十袋"希望1号"，每袋二十斤，袋口的麻绳系着红布条，是张萌昨天特意绑的，说能讨个好彩头。
刘伟蹲在车厢门口核对装箱单，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制冷机的嗡鸣，倒有几分节奏感。每袋米的角落都贴着张二维码，用指甲刮了刮，油墨结实得很——这是小周找县城广告公司做的，扫一下能看到稻子从种到收的全过程，比啥证书都管用。
"刘叔，这单能赚八千！"
小周举着手机凑过来，屏幕上的电子合同还在闪烁。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新疆那家连锁餐厅，说要长期合作，每月保底五十袋。"手机壳是块磨得发亮的木板，上面刻着株稻穗，是他自己用刻刀瞎划的，倒有几分像"希望1号"的穗型。
刘伟的目光从装箱单移到米袋上，"希望1号"西个字是请村小学的王老师写的，楷体，笔锋扎实，像田里的稻穗一样，不飘。他想起培育这个品种的三年，失败了七次，最后一次在试验田守了整宿，看着稻穗灌浆时，心里比得了儿子还美。
张萌拎着个竹篮走进合作社大院，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米糕，热气腾腾的，把竹篮的篾条都熏得发亮。她手里捏着张纸，是新设计的包装样稿，麻袋纹底色上，印着老支书弯腰插秧的剪影，背景是金灿灿的稻田，是小周的侄子用电脑画的。
"上海客户说包装太土，想换个洋气的。"
张萌把样稿递给刘伟，纸边被风吹得卷起来。她的鬓角沾着片稻壳，是早上晒谷时蹭的，"客户发了张参考图，印着外国字母，还有个戴眼镜的老头，说是个啥农业专家，我瞅着不如咱老支书亲切。"
刘伟捏着样稿往地上蹲，屁股刚沾到麻袋，又猛地站起来——忘了里面装的是稻种，怕坐扁了芽率。他指着剪影里老支书的腰，"这弯着的腰，是咱庄稼人的本分，比啥专家都金贵。"风把样稿吹得哗啦啦响，老支书的剪影在风里动，倒像真在插秧。
小周的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是条新评价。他点开语音播放，一个清亮的女声传出来："这米太香了！煮的时候满楼道都是味，邻居都来问在哪买的，己回购！"下面跟着三百多个赞，像排得整整齐齐的稻穗。
"你看，"刘伟把手机往张萌眼前凑，"有人就爱这股子实在劲儿。"他把样稿折成个小方块，塞进裤兜，"告诉上海客户，要洋气的没有，要实在的管够。真要换包装，咱就印上打谷场的石碾子，比啥都有分量。"
张萌的嘴角翘了起来，眼角的细纹挤成了朵花。她从竹篮里拿出块米糕，递到刘伟嘴边，"尝尝，用'希望1号'磨的粉，放了点咱自己腌的桂花，甜得不齁。"米糕的热气扑在刘伟脸上，混着桂花香，把鼻尖的汗都熏出来了。
冷链车的司机探出头喊了声"走了"，引擎发动的轰鸣声，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刘伟把最后一袋米搬上车，袋底蹭过车厢板，发出沙沙的响，像稻穗在风里摇。小周往司机手里塞了瓶矿泉水，是合作社自己灌的井水，凉丝丝的。
村民们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要么捏着把新割的稻穗，要么揣着个煮鸡蛋，是给司机路上吃的。二柱子的媳妇抱着娃，娃的小手在车窗上拍着，嘴里咿咿呀呀的，像在跟米袋说再见。
老李头拄着拐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袋南瓜子，炒得油亮，还冒着点热气。他往司机手里塞，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路上嗑，解乏。"布包是用闺女穿旧的花衬衫改的，上面还留着个小熊图案，被瓜子磨得发浅。
司机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咔嚓一声，香得首咂嘴。他按了声喇叭，算是谢了。冷链车缓缓动起来，轮胎碾过村口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在数着离开的每一步。车斗里的米香顺着缝隙往外钻，混着路边野菊的味道，倒有几分特别。
刘伟望着车后窗，"诚信农场"的木牌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黑点，被扬起的尘土遮住。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往县城送米，用的是二柱子的三轮车，路不好走，米袋颠破了好几个，心疼得他半夜没睡着。
小周突然笑出声，指着手机上的物流信息，"车刚上高速，就有个乌鲁木齐的客户下单了，说看了新疆餐厅的朋友圈，非要尝尝咱的米。"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兜里还揣着颗稻种，是"希望1号"的原种，磨得光滑，像块小元宝。
张萌往回走，竹篮空了，晃悠着发出吱呀的响。她的脚步轻快，鞋跟沾着的泥点甩在裤腿上，像撒了把黑豆。"明儿我再蒸点米糕，"她回头对刘伟说，"给县里的养老院送点，老人们牙口不好，这米糕软和。"
刘伟没动，还望着冷链车消失的方向。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穗的清香，往他鼻子里钻。他突然觉得，这米香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村里的打谷场，一头拴着千里之外的餐桌，把小村庄和大世界紧紧连在了一起，扯不断，还越拉越结实。
老支书的烟袋锅子在身后响了声，火星子在暮色里亮了下。"别瞅了，"老人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米好不怕路远，就像咱做人，实在了，走到哪都让人信得过。"他的拐杖往稻田里指，"明年再扩五十亩，让这香味飘得更远些。"
刘伟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眼前的稻田上。夕阳把稻穗染成金红色，沉甸甸的穗头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他知道，这车里装的不只是米，是村里人的盼头，是土地的馈赠，更是那份扎在土里的实在——只要这实在在，米香就永远飘不远，更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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