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日头把稻田晒得发烫，谷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像群犯了错的孩子。刘伟踩着田埂往凉棚走，胶鞋碾过枯黄的稻叶，发出沙沙的响。棚子是用竹竿和彩条布搭的，西角绑在老槐树上，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像只落了脚的大鸟。
黑板是块刷了墨的旧门板，支在两个石碾子上，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张萌正用白粉笔写字，"稻田学堂第一课"七个字写得工工整整，粉笔灰落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层霜。孩子们背着小书包在棚下坐成排，小马扎是从各家搜罗来的，高矮不齐，却摆得笔首。
"今天不讲书本，就说这稻子。"
刘伟把一束稻穗插在黑板旁的泥地里，谷粒在阳光下闪着金亮的光。他的手在稻穗上轻轻拂过，指尖的茧子蹭过谷粒，"从下种到收割，要经八十三道关，少一道，收成就得打折扣——比你们考一百分难多了。"
梳羊角辫的丫丫举着小手，辫子上的红绳晃来晃去，像只停在头上的红蜻蜓。她的手里攥着个布娃娃，是用稻壳塞的，脸蛋画得红扑扑的。"张老师，稻子也会生病吗？就像我弟弟发烧那样？"
张萌从竹篮里拿出两株稻苗，一株叶片翠绿得发亮，一株却黄得打蔫，叶尖卷成了小喇叭。"稻子生病比弟弟发烧还麻烦，"她把稻苗举高给孩子们看，"但咱不用化学农药，有更厉害的法子。"
孩子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像田埂上的露珠。张萌从篮里掏出瓶蒜水，是用紫皮蒜泡的，颜色发绿，带着股冲劲。"这是天然杀虫剂，往稻叶上一喷，虫子闻着就跑，比城里买的农药还管用。"
老支书蹲在凉棚角抽旱烟，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映亮了他满脸的皱纹。"当年我爹教我看天吃饭，看云识雨，"他的烟杆往稻田里指，"现在你们教娃娃看苗治病，这就是进步，是把老法子和新学问拧成了一股绳。"
小周扛着摄像机走来，镜头盖没打开，先往孩子们手里塞了包新炒的南瓜子。"尝尝，用咱合作社的南瓜炒的，"他把镜头对准正在给稻苗喷蒜水的丫丫，"这视频发网上，保准火！城里孩子都没见过这阵仗。"
摄像机的红灯突然亮了，丫丫吓得手一抖，蒜水洒在鞋上。小周赶紧关掉机器，"别怕，就当给你拍张照片，让全国的小朋友都看看咱的稻田小卫士。"丫丫的脸瞬间红了，像熟透的西红柿，却把喷壶握得更紧了。
小周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段稻浪声，是他自己录的。他接起电话，"喂，王科长...啥？研学基地？"他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对着电话连连点头，挂了之后原地蹦了三下，像踩在弹簧上。
"县里要把咱的稻田学堂，列为乡村研学基地！"
小周的声音劈了叉，惊飞了凉棚上的麻雀。他把手机屏幕给刘伟看，上面是教育局的通知，说下个月就组织城里学生来体验。"以后咱不光教村里娃，还能教城里娃，让他们知道米饭是咋长出来的，不是超市里凭空冒出来的！"
张萌看着孩子们沾满泥的笑脸，突然想起三年前刚支教时的情景。那时的教室是间破土房，窗户糊着塑料布，孩子们连稻穗和麦穗都分不清，有个城里来的转学生，还问稻子是不是长在树上的。
"明天教大家扎稻草人。"
张萌往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手里还举着根稻穗。"得给稻草人戴顶草帽，穿件旧衣裳，这样鸟儿才怕。"她的手指在黑板上蹭了蹭，粉笔灰沾在指尖，像撒了层面粉。
二柱子爹背着捆玉米秆路过，听见这话停住脚，"扎稻草人得用新收的玉米秆，结实，"他往凉棚里瞅了瞅，"我家有去年的旧草帽，还有件我爹的蓝布褂子，拿去给稻草人穿，保准威风！"
日头爬到头顶时，学堂放了假。孩子们排着队往家走，每人手里都攥着片自己喷过蒜水的稻叶，像举着奖状。小胖走得最慢，他的裤兜里鼓鼓囊囊的，是偷偷装的南瓜子，刚才小周说这是"聪明豆"，吃了能考一百分。
刘伟蹲在田埂上，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稻浪里。张萌递过来个粗瓷碗，里面是凉好的绿豆汤，糖放得不多，带着点清苦，喝下去却格外解渴。"当年你说要让娃们懂庄稼，现在真成了。"
"这才刚开始。"
刘伟喝了口绿豆汤，目光落在远处的试验田。小周正在那里摆弄新培育的"希望4号"，稻穗比3号更沉，谷粒更。"等研学基地办起来，让城里娃也体验插秧、割稻，知道每粒米都来得不容易，才会更惜福。"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稻穗的清香往凉棚里钻。黑板上的粉笔字被吹得微微颤，像在轻轻点头。刘伟想起父亲常说的，"土地不哄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回报"——这稻田学堂教的，不就是这个理吗？
老支书的烟袋锅子在凉棚角明明灭灭，像颗指路的星。他看着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孩子，突然哼起了段老调子，是关于插秧种稻的，词儿没人能全听懂，调子却像稻浪一样起伏，带着股子生生不息的劲儿。
刘伟知道，这稻田学堂不只是教孩子们种稻子，更是在种心——种颗对土地的敬畏心，种颗对粮食的珍惜心，种颗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实在心。就像这沉甸甸的稻穗，把根扎在土里，才能结出的果实，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
夕阳把稻田染成金红色时，刘伟开始收拾黑板。粉笔字被夕阳照得暖暖的，"稻田学堂"西个字像活了过来，在暮色里轻轻晃。远处的稻浪翻滚着，发出哗哗的响，像无数双手在鼓掌，又像无数张嘴在念叨——这土地上的学问，永远也教不完，学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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