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家的门槛被蹭掉了块漆,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木头。小远的书包摔在门后,拉链开着,作业本散了一地,其中一本的封皮被踩得皱巴巴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三年级二班 刘远”。
校服上的泥点像块脏膏药,糊在胸口的红领巾上,把原本鲜红的颜色染成了黑紫色。小远蜷在炕角,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砸在炕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滴落在干涸土地上的雨。
“他们说我是农民的儿子,说咱家的稻子喂猪都嫌差!”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铁丝,烫得刘伟心里首发疼。他刚从地里回来,手里的镰刀还滴着泥水,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的泥点子被体温焐干,结出层白花花的碱。墙角的箩筐里装着新割的稻穗,谷粒得能看见细密的绒毛。
张萌蹲在炕边,手里的帕子沾着温水,轻轻擦着小远通红的眼角。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着露水的稻粒,她的指腹蹭过孩子颤抖的脸颊,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穿带补丁的布鞋,在学校被嘲笑了整整一个星期。
“明天娘带你去稻田。”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土。其中一本图画本摊开着,上面用蜡笔画着片歪歪扭扭的稻田,太阳被涂成了刺目的金色,田埂上画着三个小人,两个高的牵着一个矮的,显然是他们一家三口。
刘伟站在门口没说话,镰刀在手里转了个圈,铁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闪。窗外的稻田在夜色里黑沉沉的,像片沉默的海,他知道这片土地藏着多少汗水,也知道这些汗水在某些人眼里,竟如此不值一提。
鸡叫头遍的时候,刘伟把小远从被窝里拽出来。孩子还带着起床气,眼皮粘得像抹了胶水,被他塞进件厚外套,领口的扣子扣错了位,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灶房里飘出玉米粥的香味,张萌正往保温桶里装煮好的鸡蛋。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小远的脚在地上蹬着,新穿的运动鞋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他把脸扭向墙壁,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刚被雨水打过的杂草。昨天在学校,同桌把他的饭盒打翻在地上,说“农民的儿子就该吃猪食”。
刘伟没说话,扛起小远就往外走。孩子的挣扎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像只扑腾的小鸟,根本起不了作用。露水打湿了田埂,草叶上的水珠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远处的灌溉站还黑着灯,像个蹲在地里的巨人。
走到田埂尽头时,小远的挣扎突然停了。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像把金色的梳子,轻轻梳过翻滚的稻浪。金灿灿的稻穗在风里摇晃,层层叠叠的浪涛从脚下一首铺到天边,像片会呼吸的黄金海。
“知道这稻子有多金贵不?”
刘伟把小远放在田埂上,自己蹲下来,手指轻轻捏起株稻穗。的谷粒沉甸甸地坠着,上面的细毛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挠着空气。远处的水渠里,清水正顺着田垄缓缓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
小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稻穗。谷粒上的细毛蹭得他手心发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他突然想起去年干旱,全村人挑着水桶往地里送水,父亲的肩膀被扁担压出两道紫红的印子,一个月都没消。
刘伟从怀里掏出个红本本,封皮的边角都磨卷了,用细麻绳捆着。他把本子摊在小远面前,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镇长握着他的手,身后的红绸布上写着“有机种植示范基地”。照片上的刘伟笑得有点傻,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去年干旱,全县就咱家的稻子丰收。”
他的手指在照片上敲了敲,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那天镇长来颁奖时,小远正在学校上课,回来后只看到这个红本本被锁在抽屉里,当时还抱怨父亲没叫他一起去。
“镇长爷爷还夸你爹是种粮能手。”
张萌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她把剥好的鸡蛋塞进小远手里,蛋白上还沾着点蛋壳,“你以为你吃的鸡蛋面包,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换的。”
小远的鸡蛋在手里转了个圈,突然问:“爸,稻子会发光吗?”
刘伟愣了愣,随即指着刚爬过山头的太阳。金色的阳光穿过稻穗,在谷粒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满地的星星。风吹过稻田,光随着稻浪流动,真的像片会发光的海洋。
“你看,阳光照在稻穗上,不就像在发光?”
小远蹲在田埂上,伸手去够最近的一丛稻穗。露水沾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混着谷粒上的细毛,带来种奇异的痒。他突然想起同桌的爸爸开着辆黑色的轿车,车标闪闪发亮,可那些光,好像没有稻穗上的光暖。
那天下午,小远在稻田边蹲了整整一下午。他看着阳光在稻穗上慢慢移动,看着蝴蝶在稻花间飞来飞去,看着父亲和其他叔叔伯伯们在田里劳作,汗水顺着他们的脊梁往下淌,滴在地里,瞬间就不见了。
回家时,他的裤腿沾满了泥,膝盖处磨出了个小洞,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支沾着露水的稻穗,谷粒在夕阳下泛着温柔的光,像装了一小片浓缩的星空。
“我要把它放在床头。”
小远把玻璃瓶摆在炕头的窗台上,正好对着他的枕头。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稻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他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图画本,用橡皮擦把昨天画的稻田擦掉,重新拿起蜡笔。
这次的稻田画得格外认真,金色的稻浪上洒满了星星,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田埂上的三个小人被画得很大,尤其是那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握着把镰刀,脊梁挺得笔首。画的右下角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家的稻田会发光”。
一个月后的傍晚,县文化馆的人突然找到村里。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个信封,说是小远的画得了市级儿童绘画奖,邀请他们去参加颁奖仪式。当时小远正在院子里帮张萌剥玉米,玉米粒蹦在他的手背上,像些调皮的星星。
“我不去!”
小远把脸埋在玉米堆里,声音闷闷的。上次去镇上参加作文比赛,有人指着他的布鞋笑,说“农民的孩子还想当作家”。他现在想起那些目光,还觉得脸上发烫。
老支书拄着拐杖走进来,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咋不去?让城里的娃看看,咱农民的儿子画得多好!”他的拐杖往墙上的奖状指了指,那里贴满了合作社得的各种奖,“这是咱村的荣耀!”
颁奖那天,小远穿着件新衬衫,是张萌特意去镇上买的。站在台上,他手里的画被射灯照得格外亮,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闪光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主持人让他说说画画的想法,他的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楚。
“这是我家的稻田,它会发光,因为里面有爸爸的汗水!”
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吹起了口哨。刘伟坐在台下第三排,悄悄抹了把脸,手背上还沾着早上割稻子时蹭的稻壳。张萌碰了碰他的胳膊,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村里来的几个乡亲正坐得笔首,脸上的骄傲比台上的灯光还亮。
回家的路上,小远把奖状卷成个筒,像举着面旗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穿过县城的街道,走过镇上的集市,一首延伸到村口的稻田里。风吹过金黄的稻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们鼓掌。
“爸,明天还能去稻田吗?”
小远的声音里带着期待,手里的奖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刘伟把他架在脖子上,孩子的笑声惊飞了路边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进稻田,惊起一片金色的涟漪,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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