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江澜再次见到烟儿,是在白家每周一次的家宴上。
水晶灯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映得满桌菜肴油光锃亮。清蒸东星斑的鱼眼圆睁,琉璃盏里的燕窝泛着莹润的光,银质餐具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不住空气里暗流涌动的微妙。白磊坐在紫檀木主位上,指间夹着支古巴雪茄,烟雾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缭绕,目光扫过席间衣着光鲜的宾客,最后落在刚进门的儿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位客人。”
烟儿就站在白磊身侧,换了身正红色的织锦旗袍,领口的盘扣换成了赤金的缠枝纹样式,在灯光下闪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的头发绾成一丝不苟的圆髻,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斜插其间,绿得像浸在水里的嫩叶。与前日画廊里的清冷不同,此刻的她像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可偏偏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封的湖面般的沉寂。
“烟儿,”白磊的手指带着雪茄的焦味,轻佻地划过她旗袍领口的金扣,指甲缝里的烟油在红绸上留下淡淡的印子,“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烟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僵,肩胛骨像突然绷紧的弦,脸上却挤出得体的笑,对着白江澜微微屈膝,裙摆的开衩晃出一抹雪白:“白先生。”
白江澜握着高脚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杯壁硌得指节生疼,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杯沿,溅在深灰色的意大利西装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明白储藏室里那幅《睡莲》为何被母亲叮嘱“不到时候不许取”,原来白磊早就把主意打到了母亲生前照拂的人身上,用这种最不堪的方式,践踏母亲最后的体面。
“父亲真是好眼光。”他扯出的冷笑像冰碴子,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刺向烟儿,“这位小姐穿红裙,倒是比穿月白更刺眼。”
烟儿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握着玉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几乎要嵌进温润的玉肉里。白磊却仰头哈哈大笑,肥厚的手掌拍在烟儿的肩膀上,力道重得让她踉跄了一下:“年轻人说话就是首。烟儿啊,以后可得多担待我这个儿子。”他的手在她肩上游移,带着黏腻的温度,动作亲昵得让白江澜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将方才喝的餐前酒吐出来。
宴席上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目光在烟儿身上打转,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有人的视线黏在她旗袍开衩处,有人盯着她发髻上的翡翠簪子估价,那些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在中央。烟儿却忽然挺首脊背,赤金盘扣在领口闪着冷光,她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对着白江澜的方向虚敬了一下:“白先生说笑了,以后还要请白先生多关照。”
酒液沾湿她的唇,胭脂被晕开小小的一圈,像被雀鸟啄破的樱桃,渗出血般的红。白江澜别过脸,不愿再看她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宁愿她像昨晚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也不想看她在白磊身边,活成一朵被折下来插在花瓶里的假花,连枯萎都不能自由。
宴席过半,清蒸鱼的热气渐渐消散,燕窝也结了层薄皮。烟儿忽然起身,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要去洗手间,匆匆离席时,旗袍的下摆扫过椅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白江澜看着她消失在雕花走廊尽头的背影,赤红色的旗袍像道正在流血的伤口,在华丽的水晶灯下触目惊心。他攥紧拳头,指骨发出咯吱的脆响,终于还是拨开椅子跟了上去。
走廊尽头的露台积着薄薄一层尘,月光透过雕花栏杆洒下来,在地面拼出破碎的图案。烟儿正背对着他站着,晚风吹起她旗袍的后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裙边角,像蝴蝶被撕裂的翅膀。她摘下那支翡翠簪子,乌黑的长发瞬间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肩膀在微微发颤,像寒风里瑟缩的幼鸟。
“这就是你想要的?”白江澜的声音像淬了冰,砸在寂静的露台上,“靠男人往上爬,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烟儿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唇瓣被牙齿硌出深深的印子。“白先生以为人人都像你,生在金窝里含着金汤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锋利如刀,“我妈躺在医院的ICU里等着救命钱,一天一万块,我除了这身皮囊,还有什么能换?”
白江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他这才注意到她旗袍的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显然洗过很多次,而她腕间那只玉镯,内侧有道细微的裂痕,像是不小心摔过,却被小心翼翼地戴了很多年。他忽然想起母亲弥留之际说的话:“烟儿那孩子命苦,她妈曾是我最好的同窗,后来家道中落,肺痨病了大半辈子……”
“白磊给了你多少?”他的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刺,像被包裹在棉絮里的针。
烟儿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着脸上的胭脂,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红痕。“够我妈活三个月。”她抬手抹掉眼泪,动作粗鲁得像在擦什么脏东西,“白先生要是真可怜我,就别挡我的路,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和那些盯着我旗袍领口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风把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带着初秋的凉意灌进白江澜的领口。他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赤红色的旗袍在昏暗的走廊里晃动,像团即将被狂风熄灭的火焰。他忽然想起母亲留给他的那串南洋珍珠项链,母亲说过:“真正的珍珠,都是在蚌壳里熬过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忍受着沙砾的研磨,才长出那样温润的光。”
回到宴席时,白磊正搂着烟儿的肩膀,和几位宾客吹嘘她的琴艺如何了得。烟儿坐在那里,己经重新绾好了头发,脸上的泪痕被厚厚的粉盖住,只有眼角的红还未褪尽,像哭过的兔子。她指尖划过红木琴案上的琴弦,《平沙落雁》的调子从她指下流淌出来,本该是悠远空灵的意境,此刻却带着说不出的哀婉,像失了群的孤雁在黑夜里悲鸣,一声声撞在人心上。
白江澜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晃动,酒液又一次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渍痕。他看着烟儿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忽然觉得那只玉镯硌在她腕上一定很疼,就像他此刻堵在胸口的闷痛,密密麻麻,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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