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的轰鸣像困在铁笼里的巨兽，冯靖远盯着测温仪上跳动的数字，额角的汗滴在操作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改造后的伺服阀温控系统正进行首次试生产，三个温区的指示灯交替闪烁，像三只警惕的眼睛。
“850℃——720℃——680℃，温度稳定！”沈若雁的声音裹着热浪传来，她手里的记录本己经写满了三页，铅笔尖在“温差±0.8℃”处重重画了个圈。这组数据比莱姆公司的标准还精确，却出自二十三个报废的军工伺服阀。
轧机吞吐着通红的钢坯，橘红色的钢水在辊道上流淌，像条被驯服的火龙。冯靖远忽然按住急停按钮，钢坯在距淬火槽三米处戛然而止。“不对。”他指着钢件表面的水迹，“冷却速度太快，晶界会出碳化物偏析。”
操作工人老张擦着汗笑：“冯工，这速度比莱姆的规程还慢了两秒呢。”他手里的扳手还沾着 m 的机油，那是今早调试设备时蹭上的。
“莱姆的钢是低碳钢，咱们用的是高铬合金。”冯靖远蹲下身，指尖划过刚冷却的钢件边缘，触感凉得发涩，“得再降0.5米/秒，让铬元素有时间均匀扩散。”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磨得发亮的游标卡尺，卡爪卡在钢件拐角处，“你看这3毫米的圆角，应力集中系数比莱姆的设计高1.2倍，必须放缓冷却。”
沈若雁忽然想起在德国车间，汉斯曾得意地说“中国人学不会精细”。此刻她看着冯靖远额前被汗水粘住的碎发，看着他卡尺上那道磨旧的刻度线，忽然觉得“精细”从来不是技术，是把别人看不见的隐患当成自己的事。
正午的阳光透过车间的高窗斜射进来，在钢坯上投下长长的光带，粉尘在光柱里翻滚，像撒了把碎金。冯靖远调整完参数，刚首起身，突然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三号温区的指示灯灭了。
“坏了！”老张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伺服阀卡滞了！”
温控屏上的数字瞬间飙升到870℃，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像在哭嚎。沈若雁扑过去要关总闸，却被冯靖远拽住：“别动！关闸会导致温区骤降，整炉钢都得废！”
他扯开工具箱，里面的备件摆得像列队的士兵。手指在伺服阀的调节杆上飞快转动，黄铜阀芯摩擦的“沙沙”声里，忽然瞥见密封圈上的磨损痕迹——是安装时没对齐的偏心量导致的。“沈同志，拿0.2毫米的铜垫片来！”
沈若雁的帆布包里总备着各种垫片，此刻指尖触到铜片冰凉的边缘，忽然想起冯靖远临行前的叮嘱：“军工伺服阀娇贵，得像伺候老人似的带备件。”当时只当是玩笑，此刻才明白这是穿越者对设备缺陷的预知。
铜垫片垫进阀芯的瞬间，指示灯重新亮起，数字缓缓回落。冯靖远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工装己能拧出水，却忽然笑出声：“你看，咱们的设备比莱姆的多了项‘自愈能力’——他们的原装系统卡滞就得换总成，咱们的修修还能用。”
车间外传来送饭车的铃铛声，搪瓷饭盒碰撞的脆响混着女工们的说笑声飘进来。沈若雁打开两个饭盒，青椒炒肉的香气裹着热浪漫开，她把肉片都拨到冯靖远碗里：“多吃点，下午还要测疲劳强度。”
冯靖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成品堆上，那些用国产工艺轧制的钢件泛着暗青色的光，像列队的士兵。“你说，十年后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些钢件里藏着二十三个报废的伺服阀？”
“会的。”沈若雁的筷子在碗沿轻轻敲着，“就像咱们记得1975年三线事故里的老技工那样。”她忽然想起档案室里冯飞的笔记，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伺服阀草图，旁边写着“技术不分军与民，能用就是好东西”——原来有些传承，真的能跨越时空。
傍晚的疲劳测试车间，钢件在试验机下反复承受压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老黄牛在负重前行。当计数器跳到“10万次”时，冯靖远按下暂停键，钢件表面完好无损。
“成了！”老张抱着测试报告转圈，皱纹里还沾着钢屑，“比莱姆的标准多扛了3万次！”
冯靖远没动，只是盯着钢件的横截面。在显微镜下，铬元素均匀地分布在晶界，像撒在麦田里的种子。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看到的“1986年南江轧钢厂首炉国产化钢坯”，展签上写着“开启中国冶金设备自主化时代”——原来自己亲手敲响了那声晨钟。
沈若雁递来块毛巾，上面还带着军工厂的消毒水味。“罗厅长刚才来电话，说经委要把咱们的技术编成标准，在全国推广。”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碰了下，像电流窜过，“还有，你的正式调令下来了，冶金厅技术处，下周报到。”
冯靖远望着窗外的晚霞，熔炉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满地钢屑的车间里交叠成一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GH4169合金的冶炼难题，还有巴统禁运的算法突围，但此刻握着手里温热的搪瓷缸，听着轧机重新响起的轰鸣，忽然觉得那些未来的挑战，都成了值得期待的风景。
晚风从车间的窗缝钻进来，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吹散了最后一丝机油味。冯靖远把那张磨旧的游标卡尺放进工具箱，卡爪上的刻度线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在丈量一个时代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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