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南江市中级法院的木质长椅还泛着潮意。冯靖远攥着那份1974年的三线专利证书，纸页边缘被反复得发毛，油墨在“稀土微合金化试验”几个字上晕开淡蓝的圈，像块浸了水的老布。被告席上，R国NKK公司的佐藤正用白手套擦拭眼镜，金丝镜架反射着窗外的天光，晃得人眼晕。
“冯先生所谓的‘在先技术’，不过是三线工厂的粗糙记录。”佐藤的中文带着生硬的顿挫，手指在己方提交的专利文件上点了点，纸张发出脆响，“我司1980年的专利有完整的合金成分图谱，就像精密的瑞士钟表，而贵方的资料，顶多算个漏风的老座钟。”
冯靖远忽然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用石蜡封存的三线试验样本，金属表面结着层细密的氧化皮，像老树干上的皱纹。“请法庭传阅。”他的声音平稳得像车间里校准过的镗床，“这是1974年6月17日的浇铸件，含铌量0.08%、钇0.03%，比NKK专利早六年。就像盖房子，谁先打地基，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旁听席上的秦砚秋忽然翻开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夹着实验室特有的药水味。她指着其中一页的光谱分析图：“这是上海材料所的检测报告，三线样本的抗硫性比R国专利高出12%——因为它从娘胎里就带着咱中国生铁的‘脾气’，知道怎么对付0.03%的硫含量。”她说话时，指尖在“1974”这个年份上顿了顿，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银灰色粉末。
休庭时，佐藤堵在法院走廊，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像秒表在倒数。“冯先生，不如接受技术合作？”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份协议，纸张边缘烫着金纹，“我司可以转让生产线，条件是……”
“条件是让我们永远当学徒？”冯靖远打断他，把铁皮盒往怀里紧了紧，金属棱角硌着肋骨，“三线老技工常说，‘手艺得攥在自己手里’。1975年他们用这技术造出的轧机牌坊，现在还在南钢的车间里转——你们的专利，敢这么扛造吗？”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春风卷着院子里的玉兰花瓣飘进来，落在秦砚秋的笔记本上。她忽然想起实验室的高温炉，此刻大概正烧到1000℃，新配比的铌基合金在里面通红发亮，像块不肯低头的骨头。
与此同时，深圳沙头角的钢材市场正蒸腾着燥热的气息。冯靖宇踩着满地的钢渣往前走，军绿色胶鞋底粘了层铁锈，抬脚时发出“滋滋”的声响。R国钢材的广告牌在日头下闪着刺目的光，“每吨低于市价300元”的红漆字被雨水冲得发花，像道淌着血的伤口。
“靖宇哥，仓库里的抗硫钢堆到房梁了，再不出货，下个月的租金都成问题。”伙计阿明抹着脸上的汗，把张进货单往钢材堆上拍，纸张被热风掀起又落下，“NKK的货跟潮水似的涌进来，那些建筑队老板眼里只认便宜，哪管什么抗硫不抗硫。”
冯靖宇蹲在堆成小山的钢材旁，手指敲着其中一根的截断面，金属回声闷得像敲在实心木头上。“把检测报告抄五十份，挨个工地送。”他忽然扯掉脖子上的毛巾，往钢堆上一甩，布料吸饱了铁锈味，“告诉他们，用NKK的钢建码头，三年就得锈穿底，咱这抗硫钢，能扛十年——算总账，谁划算？”
他抓起根样品往卡车上扔，钢材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哐当”砸在车厢里，震得旁边的空油桶嗡嗡响。“再调二十根去盐田港工地，让王老板现场锯开看。”他扯开嗓门喊，声音盖过远处的汽笛声，“咱华耀的钢，不怕比，就怕他们不敢比！”
傍晚的实验室里，秦砚秋正用显微镜观察抗硫钢的金相结构。屏幕上的晶体排列得像整齐的榫卯，铌元素在晶界处形成细密的网状，像给钢材穿上了层铠甲。“冯工，最新数据出来了。”她抓起电话时，指尖还沾着碘酒似的腐蚀剂，“抗硫性能比上周又提升5%，在深圳的盐雾试验里，比NKK的钢多撑了27天。”
电话那头传来冯靖远的笑声，混着法庭走廊的嘈杂：“让靖宇把这数据印成海报，贴在NKK广告牌对面。”金属摩擦的轻响从听筒里传来，大概是他又在那份三线专利，“告诉佐藤，专利战咱奉陪到底，市场上，也得让他知道什么叫‘中国标准’。”
夜色降临时，深圳的钢材市场亮起了昏黄的灯。冯靖宇蹲在刚卸的抗硫钢旁，看着阿明给每根钢材系上红绸带，布料在晚风中飘得像簇簇火苗。远处NKK的广告牌还亮着，但己经有建筑队老板举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柱在抗硫钢的截面上晃来晃去，像在打量块刚出炉的好钢。
冯靖宇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盘里嵌着的全家福被磨得模糊。他忽然想起冯靖远的话：“做生意就像炼钢，得经得住降温时的脆化，才能在市场里淬出真钢。”此刻风里的铁锈味似乎淡了些，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让这浸满汗水与金属的夜晚，有了种踏实的暖意。
法庭的灯光还亮着，冯靖远把三线专利证书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秦砚秋送来的新检测报告压在最上面，纸页上的数字像排站得笔首的士兵，守护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技术遗产。走廊里的玉兰花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层无声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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