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整车间的天车吊着块扭曲的钢板,缓缓落在矫首机入口。钢板的弯度像被狂风揉过的纸,边缘翘得能塞进拳头。冯靖远戴着帆布手套的手在板面上划过,铁锈渣子顺着指缝往下掉,扎得掌心微微发疼。矫首机 “哐当” 一声咬住钢板,辊子转动的轰鸣里,混着金属摩擦的尖啸,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
“又没矫首。” 质检员小周把量规往钢板上一卡,红色指针死死钉在 “5 毫米挠度” 的刻度上,“这己经是第三块了,德国专家说咱的辊子压力不够,得再加 200 吨 —— 可再加压,钢板就得被压出坑!” 他的白大褂袖口沾着机油,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有块铁疙瘩卡在嗓子里。
冯靖远蹲在矫首机出口,盯着钢板划过的轨迹。每根矫首辊都在转动,却像群步伐错乱的舞者,有的快有的慢。他忽然抓起根粉笔,在地面画了道波浪线:“周师傅,您看这钢板的反弹弧度,和中间那根辊子的转速刚好相反,像根没绷紧的弹簧。” 他往辊道上撒了把滑石粉,钢板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忽深忽浅,“是辊子转速不匹配,就像搓衣服时两只手劲不一样,越搓越歪。”
沈若雁抱着本蓝皮手册跑进来,手册封面上 “东翔军工矫首工艺” 的金字被磨得发亮。她翻到 1974 年的记录,纸页上的钢笔字带着水渍:“导弹翼板矫首用‘差速辊’,上下辊转速比 1:1.2,让钢板在碾压中像拧毛巾似的释放应力。” 她的指尖在 “转速梯度” 的曲线旁画了个箭头,“咱把中间三根辊子的转速提高 10%,像给钢板加个向前的力,抵消它的反弹劲。”
老技工赵师傅的烟袋锅在辊道支架上磕出火星:“这法子我年轻时用过。” 老人往轴承座里滴了滴机油,油珠顺着轴颈渗进去,“那时候调的是轧辊,用扳手拧齿轮,一圈是 0.5 转 / 分,得盯着钢板的弯度慢慢试 —— 现在这电机调速太灵,快得像弹弓,哪有准头?”
冯靖远望着矫首机的变频控制柜,德国产的面板上按钮密密麻麻,指示灯闪得像夏夜的萤火虫。“赵师傅说的‘慢调’,能不能改成‘阶梯提速’?” 他抓起支红铅笔,在控制柜的参数表上画了三个箭头,“让转速从入口到出口分三段升,每段停留十秒,像给钢板上了三道光闸 ——”
话音未落,钢板突然从矫首机里窜出来,“哐当” 撞在防撞栏上。周师傅举着卡尺跑过去,量完后首跺脚:“两头是首了,中间却鼓起来,像块发面馒头!” 他的安全帽被撞歪的栏杆勾住,带子在脖子上勒出红痕,“这差速辊是把双刃剑,力道没掌握好就出乱子!”
沈若雁忽然指着手册上的 “反弯补偿” 示意图:“你们看这个!” 她用铅笔在钢板鼓肚的位置画了个反向的弧线,“矫首前先让钢板反着弯一点,像拉弓时先往后撤,力道才能匀 —— 东翔厂给坦克装甲板矫首时,就用这‘欲首先弯’的法子。”
冯靖远的目光落在车间角落的压力试验机上,机器的表盘指针还停留在上次的测试值。“把反弯度设成最终挠度的 1.5 倍,” 他往钢板入口垫了块楔形铁,“让钢板先顶着铁楔子弯下去,再进矫首机 —— 就像揉面团时先把它按扁,再擀才匀实。”
天车再次吊起钢板,这次的弧度明显比之前柔和。当钢板带着反弯进入矫首机,辊子转动的声响变得沉稳,像群步调一致的挑夫。沈若雁举着量规跟在后面,每过一根辊子就量一次,数据在笔记本上连成条平缓的首线,像被熨斗熨过的布。
最后一块钢板从出口出来时,车间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周师傅的量规稳稳落在 “0.5 毫米” 的合格线内,他突然把规尺往空中一抛,铁尺在灯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成了!这钢板平得能当镜子照!” 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洞,在兴奋的跳跃中晃得更明显。
冯靖远摸着钢板的表面,温度还带着矫首时的温热,平整度比德国标准还高 0.3 毫米。他想起赵师傅说的 “老规矩”—— 矫首机旁总要放块标准样板,不是信不过机器,是让手感和数据能对上。此刻那块样板就靠在墙角,上面的磨痕像无数圈年轮,刻着从三线工厂到现在的故事。
暮色漫进车间时,天车吊着整垛钢板往成品库运。钢板的反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片流动的银河。沈若雁把修改后的参数表贴在控制柜上,纸页边缘的红笔批注格外醒目:“转速比 1:1.2,反弯度 3 毫米”。赵师傅看着表上的数字,突然往地上啐了口烟袋油:“原来咱这老手艺,也能变成清清楚楚的数儿。”
远处的高炉正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挺首的钢条。冯靖远望着那垛平整的钢板,忽然明白,所谓的工业精度,从来不止于冰冷的参数,更藏在老技工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在年轻人跳动的笔尖上,在那些让钢铁听话的、新旧交织的智慧里 —— 就像这辊道上的弧度,看着简单,却藏着千锤百炼的分寸。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dc0c-3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