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轧钢厂的冷却水塔在暮色里冒着白汽,像座不断蒸腾的蒸笼。冯靖远盯着刚轧出的钢带,表面的红斑像片没褪尽的疹子——这是第七卷因冷却不均报废的钢材,断口处的马氏体组织粗得像糙米,老质检员王师傅用锤子敲了敲,“当”的一声脆响里带着崩裂的碴子:“这钢淬得太急,就像煮饺子没点三次水,芯子还是生的!”
冷却池的水面漂着层油花,是从轧机带过来的润滑油。沈若雁把温度计插进水里,红针卡在45℃不动了:“德国手册说冷却水得控制在30℃以下,可咱这塔的冷却效率就这水平,再降5℃就得加冰——每吨钢的成本要涨三成!”她的帆布包扔在池边,里面的“东翔冷却工艺”图纸被水汽浸得发皱,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
冯靖远蹲在池边,指尖划过水面的油膜。冷却水从喷嘴喷出时呈柱状,砸在钢带上溅起大片水花,像群没头的苍蝇乱撞。“不是水温的事,是水形。”他忽然抓起块废钢板,斜着插进水里,水流顺着钢板斜面铺开,形成层均匀的水膜,“你看这样,水贴在钢面上流,像给钢带披了件湿衣裳,比首射的水柱管用。”
老轧钢工赵师傅扛着根竹篙过来,篙头的铁尖锈得发红。“我当学徒时,淬军工钢板用的是‘水帘’。”老人用竹篙在水面划了个弧,涟漪把油花推成圈,“在池上架木槽,让水顺着槽边流成帘子,钢坯从底下过,就像人在雨里走,浑身都能淋透——现在这喷嘴太冲,水都弹飞了,哪能淬匀?”
冯靖远望着冷却池上方的管道,那些德国产的扇形喷嘴正往外喷水,水流砸在钢带上的力道能把薄铁皮冲变形。“赵师傅说的木槽,能不能改成‘阶梯水幕’?”他捡起块带孔的废钢板,往喷嘴前一挡,水流透过孔洞变成细密的雨丝,“让水先经过三层筛板,一层比一层密,像给钢带上了三道水筛——”
话没说完,冷却泵突然“哐当”一声停了。电工小李举着万用表跑过来,表盘上的指针晃得像风中的叶子:“冯工,电机过载烧了!这德国泵太娇气,咱这380V电压忽高忽低,它根本扛不住!”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的皮肤上沾着黑油,是刚从泵体底下爬出来时蹭的。
王师傅从工具箱里翻出个旧离心泵,铸铁泵壳上的漆皮掉得像斑秃。“这是1972年东翔厂支援的,”老人往泵轴上抹黄油,油星溅在满是裂纹的手背上,“当年在三线工厂,电压比咱这还不稳,就靠它给炮弹钢淬火——皮实得像老黄牛,给点草就能跑。”
沈若雁蹲在泵体旁,铅笔在图纸上画出改造方案:“把德国喷嘴换成竹制水篦子,”她指着篦子的缝隙,“每厘米留三个孔,水流过就像梳齿过头发,匀得很。”她忽然抬头,睫毛上的水珠滴在图纸上,“再给离心泵加个稳压电容,像给老黄牛备袋盐,干活更有劲。”
天擦黑时,改造后的冷却系统启动了。竹篦子的水流顺着钢带走,在表面铺成层透明的水膜,像给钢带裹了层水晶衣。冯靖远盯着红外测温仪,钢带温度从850℃降到200℃,每个节点都稳得像秤砣,冷却速度比德国标准还匀了0.5℃/秒。
王师傅突然往水里扔了块废钢,“滋啦”声里腾起的白雾裹着铁腥味,在“安全生产”的标语牌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你看这水花,”老人指着水面的涟漪,“匀得像揉好的面团,没一点乱纹——这才是淬透了的样子!”
冯靖远的指尖在冷却池边缘划过,水痕在铁皮上留下淡淡的印子。他想起三年前在莱姆公司,施密特指着全自动冷却系统说“这是工业艺术”,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用三线老泵加竹篦子,能淬出比德国标准更匀的钢。沈若雁递来的检测报告上,“马氏体含量92%”的红色印章像朵绽放的花,旁边的成本核算单写着“下降40%”,数字旁画着个小小的竹篦子简笔画。
夜色渐深,冷却塔的白汽在月光里泛着银辉。赵师傅带着小李给竹篦子刷桐油,老人的手在年轻人的手上慢慢移动,教他哪里该多刷些,哪里要轻些,油刷划过竹片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高炉的轰鸣。冯靖远望着钢带上均匀的水膜,忽然明白,那些老辈人说的“分寸”,不在精密的仪器里,而在竹篦子的孔隙里,在离心泵的转速里,在一代代人摸着钢铁琢磨出的、让水火都听话的本事里。
远处的铁路传来汽笛声,是拉钢材的火车要发车了。冯靖远抓起块刚淬好的钢带,边缘的弧度流畅得像被水打磨过,他知道这钢能顶住桥梁的压力,能扛住矿井的塌方,因为它淬过的水,是带着竹篦子纹路的水;它经过的泵,是三线工厂传下来的泵;它身上的分寸,是中国人在钢铁里浸了一辈子才摸透的、柔能克刚的道理。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dc0c-3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