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籽,抽在南江冷轧厂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根细鞭在抽打。冯靖远裹紧军绿色大衣,领口仍灌进刺骨的冷,他呵出的白气刚飘到鼻尖就散了,指尖按在冷轧机的操作面板上,金属的寒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显示屏上的“断带预警”红灯正闪烁,像只不安分的眼睛。
“第7次了。”年轻技术员周明的声音带着哭腔,防冻手套攥成了团,“零下15℃就断带,德国专家说这是设备极限,咱……咱认了吧?”他脚边的废钢带堆成小山,断裂处的毛刺闪着冷光,像堆冻硬的冰棱。
冯靖远没说话,蹲下身抚摸断口。钢带边缘的晶粒在低温下变得粗粝,像冻裂的土地,他忽然想起二叔冯飞信里的话:“三线工厂的老轧机,冬天总在辊道上涂废机油,不是偷懒,是给钢坯‘暖身子’。”他抓起块断带,往嘴边凑了凑——空气里除了机油味,还有股淡淡的硫黄气,是钢坯里的杂质在作祟。
沈若雁踩着薄雪闯进车间,帆布包上的积雪在暖气里化成细流,洇湿了“东翔伺服阀参数表”的边角。“找到1983年的试验数据了!”她的睫毛上还挂着雪粒,说话时簌簌往下掉,“东北重型机械厂在-20℃试过‘梯度轧制’,把张力从20kN降到15kN,像给钢坯松绑——”
话音未落,老轧钢工赵师傅扛着个铁皮桶进来,桶里的废机油泛着乌亮的光。“小冯同志,这法子咱试过。”老人往辊道上泼了勺机油,油膜在钢坯下展开,像层柔软的垫子,“可张力降了,钢带就跑偏,边缘薄得像纸,照样断!”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上沾着的油污让车间的灯光都变了形。
冯靖远的目光落在冷轧机的张力传感器上。那玩意儿是莱姆公司的原装货,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得像受惊的兔子。“不是降张力,是调时机。”他忽然扯掉手套,指尖在操作面板上飞快按动,“钢坯进轧机前,先让预热辊转三圈,温度升到50℃再咬入——就像给冻僵的人先喝口热水,再让他干活。”
周明的铅笔在记录本上飞跑,笔尖划破纸页的声响里,混着冯靖远报出的参数:“入口速度降0.5m/s,出口张力分三段递增,10kN→13kN→15kN……”他忽然停笔,抬头时睫毛上的霜花掉进墨水瓶,“赵师傅说的跑偏怎么办?”
赵师傅往嘴里塞了片干辣椒,辣得首抽气:“这简单!”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个生锈的导向轮,轮轴上还缠着1975年的旧麻绳,“咱在出口加个‘纠偏轮’,钢带走偏了就轻轻往回拨,像老太太纳鞋底时找线脚。”
雪越下越大时,第一卷按新工艺轧制的钢带缓缓吐出。冷轧机的“嗡鸣”声里,混着老技工们的屏息声,周明举着测温仪的手微微发颤:“入口温度52℃!张力10kN稳住了!”钢带在传送带上展开,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连最容易断裂的“耳子”都消失无踪。
赵师傅突然扯开嗓子喊,声音震得屋顶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看!这钢面光得能照见人影!”他粗糙的手掌在钢带上游走,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娃娃,“比咱年轻时轧的炮弹钢还匀!”
冯靖远望着显示屏上的“连续运行2小时无断带”,突然想起莱姆公司的技术手册——那上面明晃晃写着“-10℃为设备极限”,此刻却被这群拿着三线老图纸的中国人,在-15℃的寒冬里踩成了脚下的雪。他掏出冯飞的信,信纸边缘己被汗水浸得发皱,“钢有钢性,人有人劲”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像句穿越时空的叮嘱。
傍晚的车间飘起煮饺子的香气。沈若雁把饭盒往操作台上一搁,蒸汽在“安全生产”的搪瓷牌上凝成水珠:“父亲让给的,说这锅饺子得就着刚轧的钢带吃才香。”她夹起个酸菜馅饺子,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北京来的专家说,咱这工艺能评国家科技进步奖。”
冯靖远的目光越过钢带,落在墙角的废料堆上。那里扔着七段断带,每段都贴着调试日期,像座记录失败的小碑。“奖不奖的不重要。”他咬了口饺子,酸菜的酸混着机油的香,在舌尖漫开,“重要的是,以后东北的卡车、西北的管道,都能用咱自己轧的钢——冬天再冷,也冻不坏。”
雪停时,月光把冷轧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向远方的路。赵师傅带着周明在给设备涂防锈油,老人的手在年轻技术员的手上慢慢移动,教他哪里该多涂些,哪里该轻些,像在传递什么珍贵的物件。冯靖远和沈若雁站在轧机旁,看着钢带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忽然觉得这钢脉里,流淌着的不只是铁水,还有三线老技工的汗,年轻人的劲,和一个民族在工业路上,一步比一步更稳的脚印。
远处的高炉又喷出火焰,橘红色的光在雪雾里晕成温暖的圈。冯靖远知道,明天天不亮,这里又会响起轧机的轰鸣,那声音像钢脉的心跳,在寒风里跳得格外有力——因为这一次,它不再需要依赖别人的图纸,只凭自己的手艺,就能轧出最硬的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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