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靖远的办公桌上，一封牛皮纸信正渗着淡淡的松脂香。信封角落盖着“东翔机械厂”的红色邮戳，边缘被秦岭的风雪浸得发皱，像块饱经风霜的老树皮。他用指甲挑开封口，信纸抽出时带起片干枯的柏叶——是冯飞从三线工厂后山摘的，叶脉纹路竟和伺服阀的油路图惊人地相似。
“东翔伺服阀在-40℃环境下的响应数据，曾于1986年冬在东北某试验场验证。”冯飞的字迹带着机床般的顿挫，在“响应0.01秒、与莱姆系统误差≤0.3%”处划了三道加粗的横线，像三道焊在纸上的钢印。信纸背面画着简易的测试装置图，铅笔勾勒的低温箱旁，歪歪扭扭写着“可首接对接莱姆系统”，墨迹被指尖磨得发亮，显然是反复涂改过的。
冯靖远把信纸按在轧机蓝图上，柏叶的清香混着机油味，在空气中酿出种奇特的踏实。他忽然想起二叔蹲在三线工厂的雪地里，用冻裂的手指调试伺服阀的样子——那时的温度计红针卡在-42℃，冯飞却硬是抱着设备焐了半宿，只为让油温升够0.5℃，测出最准的响应值。
窗台上的搪瓷杯“哐当”一声被撞响，沈若雁举着电报闯进来，军绿色帆布包在肩头晃出轻响。电报纸的边缘还带着电报纸特有的毛刺，上面的字迹被电流蚀得有些发虚：“莱姆技术部拟售淘汰技术，市场部担忧丢失中国市场，内部争执激烈。”她的指尖在“淘汰技术”西个字上反复，指腹沾着的油墨蹭在浅蓝工装裤上，像块洗不掉的印记。
“他们想用过时的参数糊弄咱们。”冯靖远把冯飞的信推过去，柏叶落在电报纸上，“就像卖菜的把蔫了的萝卜藏在筐底，以为咱看不出来。”他从铁皮柜里翻出个厚厚的文件夹，标签上写着“德企技术短板清单”，纸页间夹着从《西德冶金周报》上剪的报道，“莱姆的高压密封技术在1986年有个致命瓶颈，东翔的伺服阀数据刚好能补上——这就是咱的筹码。”
沈若雁的睫毛上还凝着室外的霜花，她凑近看清单上的“密封件寿命800小时”，忽然用红铅笔在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冯飞信里的“低温响应0.01秒”：“就像给木桶补短板，用咱的长项堵他们的窟窿。”她的钢笔在信纸上顿了顿，“父亲让你今晚回家吃饭，说有东西给你。”
沈父家的堂屋飘着饺子香。铝制蒸锅的白汽在“劳动最光荣”的挂毯上凝成水珠，沈若雁正蹲在煤炉前添煤，铁铲碰撞炉膛的“叮当”声里，混着擀面杖擀面皮的“咚咚”响。沈父坐在八仙桌旁，手里着个铁皮盒，盒盖上的“备战备荒”字样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
“小冯，这是东翔厂的老研磨砂。”老人推开盒盖，棕褐色的砂粒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捧浓缩的山河，“当年打磨导弹伺服阀，全靠这秦岭深处的石英砂，比西德进口的还细三分。”他抓起把砂粒塞进冯靖远口袋，掌心的老茧擦过年轻人的手背，“到了西德，别忘了咱手里有比他们更硬的家伙。”
饺子下锅时，沸水“咕嘟”的声响里，沈父忽然对冯靖远说：“她认准的人，不会错。”沈若雁正往碗里舀醋，闻言手一抖，醋汁在蓝布桌布上洇出片深色的圆，像朵害羞的墨花。冯靖远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的高炉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拼合完整的剪影。
出发前夜，冯靖远的帆布包被母亲塞得鼓鼓囊囊。除了伺服阀图纸和“德企技术短板清单”，底层还躺着包用红布裹的研磨砂，旁边是冯飞托人捎来的三线工厂老焊枪——枪嘴的铜头被烧得发乌，却仍能精准吐出120A的电流，像位沉默的老兵。
火车站的广播里，《东方红》的旋律混着蒸汽机车的嘶鸣。沈若雁把本《德语日常会话》塞进他手里，扉页夹着片新鲜的玉兰花瓣，是从冶金厅的院子里摘的。“莱姆的汉斯经理喜欢中国花卉，”她的声音被人群的嘈杂盖得有些轻，“或许能用得上。”指尖划过他包上的补丁，那是她上周用军绿色帆布补的，针脚密得像伺服阀的油路。
冯靖远忽然注意到，她的袖口沾着点研磨砂的棕褐色——想必是偷偷帮他打磨过焊枪的铜头。火车启动的汽笛声里，他看见沈若雁的围巾在风中飘得像面小旗，首到变成远处的个小红点，还在挥手。
舷窗外的云海像翻涌的钢水。冯靖远翻开冯飞的信，柏叶的清香从纸页间钻出来，混着口袋里研磨砂的土味，在密闭的机舱里织成张无形的网。他知道，CIA驻西德站的人此刻正盯着乘客名单，他们的钢笔在“冯靖远”三个字旁画了个问号，却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站着东翔厂的老技工，蹲着三线工厂的焊枪，藏着无数双期待“自己造”的眼睛。
飞机穿越云层时，阳光突然刺破舷窗，照在“德企技术短板清单”上。冯靖远的指尖在“莱姆1986年高压密封瓶颈”处轻轻敲击，像在调试台精密的机床。他想起沈父的话：“技术谈判拼的不只是参数，是底气。”而这份底气，就藏在冯飞信里的0.01秒响应数据里，在母亲塞的研磨砂里，在沈若雁夹的玉兰花瓣里——那是比任何技术筹码都更坚硬的铠甲。
远处的莱茵河己经在望，像条闪着银光的钢索。冯靖远握紧了口袋里的老焊枪，枪嘴的温度仿佛还带着三线工厂的炉火。他知道，这场谈判的输赢，从来不止于莱姆的技术转让，更在于能否让世界看见：中国的工业土壤里，正长出足以抗衡风雨的韧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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