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冶金局资料室的煤油灯,把冯靖远的影子拓在墙上,像株被拉长的向日葵。他正趴在德国迪马洛《矿山机械年鉴》上,笔尖在“镍基高温涂层技术”的章节游走,蓝黑墨水在纸页上洇出的痕迹,像条探索的河。书页边缘泛着浅褐的霉斑,是常年压在档案馆的印记,油墨味里裹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酸气,混着他指尖的汗味,在空气里酿出种专注的气息。
“减涂层厚度0.2毫米,加15%碳化钨颗粒。”冯靖远的铅笔在空白处划出道弧线,笔尖把“耐磨性不足”的批注划得发皱,“就像给锅铲镀层瓷,太厚了容易崩,掺点沙子倒更结实。”他忽然抓起块从车间捡的废钻杆,断面的锈迹里嵌着细碎的金属屑——这是矿山用了三个月的钻杆,涂层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像件破烂的铠甲。
田文健踩着皮鞋进来时,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噔噔”的响,像在给这寂静的空间添乱。他瞥了眼年鉴上的批注,嘴角撇出抹冷笑:“冯靖远,罗厅长让你翻译手册,不是让你瞎改洋技术的。”他的指甲在“西德原装”的烫金标识上刮了刮,“这些参数是迪马洛花三十年攒的,你个临时工画两笔就想改?”
冯靖远没抬头,指尖抚过钻杆断面的磨损痕迹:“田秘书去过大同煤矿吗?”他把钻杆往桌上一搁,金属碰撞声惊得煤油灯芯跳了跳,“那里的钻杆,三个月就得换一批,涂层磨穿了就像没穿衣服的铁,在矿岩里硬生生磨——咱的工人换钻杆时,手掌磨出的茧比这涂层还厚。”
恰在此时,罗厅长推门进来,军绿色中山装的后摆扫过墙角的铁皮柜,带起阵陈年樟脑丸的味道。他拿起年鉴,目光在冯靖远的批注上停留良久,指腹在“碳化钨改良”的字样上:“小冯的想法有道理。”老厅长把钻杆掂了掂,“工业技术不是庙里的菩萨,得能解决咱自己的问题才算真本事。”他突然对田文健说,“把这些批注整理成报告,让王启东和程小峰去矿山试试。”
田文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悻悻地收起嘲讽,抓起年鉴时,指尖把冯靖远画的弧线捏得变了形,像在跟这道革新的痕迹较劲。
大同煤矿的试验场,风卷着煤尘在钻塔间打旋,像群无孔不入的灰色精灵。王启东蹲在钻杆旁,焊枪的铜嘴在涂层上烤出淡淡的青烟,程小峰举着测温仪,读数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850℃了!碳化钨颗粒开始熔化了!”他的帆布手套上沾着黑黢黢的煤泥,却死死攥着冯靖远画的改良图纸,纸页边角被风刮得卷成了波浪。
老矿工赵师傅蹲在旁边,烟袋锅在“备战备荒”的搪瓷缸上磕出火星:“王工程师,这涂层看着比原来薄了,能顶用?”他指节敲着钻杆,金属声在矿道里传出老远,“咱这矿岩里含硫高,德国原装的都撑不过俩月。”
王启东没说话,只是把改良后的钻杆装上钻机。启动的瞬间,钻杆的“嗡鸣”声里,混着煤块崩裂的脆响,像支粗糙却有力的劳动号子。程小峰举着秒表,每半小时就用卡尺量次涂层厚度,数据在笔记本上连成条平缓的曲线,像座被驯服的小山——比冯靖远预测的磨损速度还慢了10%。
七天后,试验报告摊在冶金局的长条桌上。罗厅长捏着放大镜,看着“钻杆寿命翻倍”的结论,突然“嘿”地笑出声,指节在报告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小冯,你这涂层改良,比给钻杆装了副铁打的手套!”他抬头时,目光扫过田文健,“让你整理的技术简报呢?”
田文健递过来的简报皱巴巴的,冯靖远的批注被改得面目全非,“碳化钨改良”变成了“西德技术微调”。冯靖远没恼,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本新的笔记本,里面贴着矿山的实测数据,照片上的钻杆涂层虽有磨损,却仍牢牢附着在基体上,像层坚韧的皮肤。“罗厅长,我和王师傅、程工商量了,每周解读国际文献,出份‘技术转化简报’。”他翻开第3期,“分段镗削+低温时效”的方案用红笔圈着,“莱姆轧机的合格率,用这法子能从30%提到85%。”
程小峰的手指在轧机图纸上点着,笔尖划过“时效温度120℃”的标注:“原来的工艺卡在这里,就像揉面没发酵好,钢坯里全是气孔。”他模仿冯靖远的样子,画了个简单的发酵面团示意图,“分段镗削把应力释放了,低温时效又让晶粒长得更结实——都是三线老技工的土办法,冯工给编成了数儿。”
王启东突然拍了下桌子,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几滴:“我想起老厂长说过,60年代炼特种钢,往钢水里加稀土,强度能提三成!”他抓起铅笔,在简报的空白处画了个稀土元素周期表,“咱把涂层技术和稀土结合,搞‘稀土微合金化’,说不定能让高锰钢的抗裂性再上一个台阶!”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资料室的煤油灯又亮了起来。三人围着图纸蹲在地上,铅笔在纸上画出无数条线,有的像奔腾的河,有的像起伏的山,渐渐汇成张完整的技术图谱。冯靖远的指尖沾着油墨,王启东的烟袋锅在旁边冒着青烟,程小峰的眼镜片上落了层铅笔灰——谁也没注意,墙上的挂钟己经指向午夜,只有轧机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边,像在为这场跨界碰撞出的火花伴奏。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第3期技术简报的末尾,多了行醒目的红笔字:“稀土微合金化方案,拟联合上海材料所验证。”冯靖远把简报叠成方块,放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揣着从矿山带回来的半块钻杆,涂层里的碳化钨颗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颗埋在金属里的革新火种,正等着燎原的风。
车间的广播突然响起,“技术革新促生产”的口号声里,夹杂着莱姆轧机试产成功的喜讯:“……合格率突破85%,创历史新高……”冯靖远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远处的高炉正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从图纸里走出来的线,在工业突围的道路上,慢慢织成更坚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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