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翔机械厂的车间里,铣床的“嗡鸣”像支永远不停歇的老调子,混着机油与防锈漆的气味,在“备战备荒”的标语下弥漫。冯飞蹲在铁砧旁,指尖捏着块0.001毫米的量块,在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那亮银色的金属片薄如蝉翼,边缘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弧光,却比任何锋利的刀刃都更让人心颤。“这活儿就像给绣花针穿线,”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军工的超精研磨,公差卡到头发丝的百分之一,民用谁受得了这成本?”
铁砧上的千分尺刻度早己磨平,却仍能精准卡在0.001毫米的位置,那是冯飞三十年的手感。墙角的报废伺服阀堆成小山,每个阀座上都留着细密的研磨痕,像无数圈年轮,刻着三线工厂的荣光与困境。
冯靖远的帆布包刚扔进车间,电话就“叮铃铃”响了起来。听筒里的东北口音裹着风雪味:“冯工,不是俺们信不过你,东翔的改良阀是好,可一台顶仨R国二手货的价!俺们这小厂,实在扛不住啊……”电流的杂音里,混着车间的锻锤声,像在为这场价格博弈敲边鼓。
冯靖远捏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泛白,目光扫过墙角的报废伺服阀。那些曾为导弹制导把关的精密部件,此刻蒙着层灰,像群被遗忘的老兵。“李厂长,贵厂的卡车在零下三十度的林海雪原跑,阀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雪籽,“R国二手货的密封件,到了冬天就像冻硬的橡皮,撑不过三个月。”
挂电话时,沈若雁踩着薄雪走进来,军绿色的帆布包在肩头晃出轻响。她从包里抽出叠图纸,纸页边缘沾着细碎的冰粒,在暖气里迅速化成小水珠:“父亲让我带的导弹伺服阀数据,你看这组低温响应曲线——”铅笔尖点在“-40℃/0.01秒”的标注上,纸页因这用力微微发颤,“密封面的研磨工艺,或许能用到民用阀上。”
冯靖远的指尖抚过图纸上的波浪线,像触摸到了技术的脉搏。“伺服阀的公差是0.001毫米,”他忽然抓起支红铅笔,在民用阀的图纸上画了个大大的箭头,“咱们把它放宽到0.005毫米,用低频脉冲焊接补强度——就像给布鞋钉层橡胶底,既耐穿又不贵。”
沈若雁的睫毛上还凝着雪霜,闻言忽然笑了:“你是说,把矿山机械的焊接法子用到液压阀上?”她凑近图纸,呵出的白气在纸页上凝成薄雾,“这焊缝比斗杆薄十倍,脉冲参数得像调收音机频道似的,精准到赫兹。”
老技工赵师傅抱着焊枪凑过来,枪嘴的铜头被烧得发乌。“小冯同志,这活儿比补导弹燃料阀还细。”他往焊枪里填了根新钨极,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碰铃,“0.005毫米的公差,差半根头发丝就漏了。”
测试台搭在车间最北头,低温箱的外壁结着层白霜,像裹了件冰铠甲。当冯靖远按下启动键,液压油在-30℃的环境里缓缓流动,起初阀座接口处渗出细密的油珠,像冬日窗玻璃上的冰花。赵师傅蹲在旁边,烟袋锅的火星在寒风里明明灭灭,烟油滴在冻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脉冲电流调到120A,频率5Hz!”冯靖远的喊声被低温箱的嗡鸣吞没。沈若雁转动旋钮的瞬间,焊枪的弧光突然亮起,像朵绽放在冰原上的金菊。焊缝处的金属在脉冲电流下微微颤动,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七十二小时后,低温箱的门被拉开时,白气“呼”地涌出来,扑了众人满脸。赵师傅举着放大镜凑到阀座前,突然“嘿”地笑出声,烟袋锅差点掉在地上:“邪门了!漏油量连3%都不到,比军工厂的验收标准还严!”他粗糙的手指在接口处抹了把,指尖干干净净,连丝油星都没沾。
东北车企的李厂长蹲在测试台旁,看着压力表的指针稳稳停在25MPa,突然从棉袄内袋掏出份合同,笔尖在“预付款30%”处划过,墨水像道斩钉截铁的誓言:“冯工,俺们信你!这阀俺们订了五十台,就用东翔的技术!”他的棉布鞋上还沾着关外的雪泥,在车间的水泥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子。
三个月后,冶金部的红头文件贴在了东翔厂的公告栏上。冯靖远和沈若雁站在栏前,看着“低温液压阀技术纳入国家标准”的黑体字,被秋日的阳光照得发亮。文件旁贴着张放大的公差表,0.005毫米的标注旁,画着个小小的卡车简笔画——那是冯靖远特意让绘图员加的,像在精密的工业图谱里,种上了株扎根民生的幼苗。
冯飞拿着新出的阀座样品,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掂。研磨痕比从前粗了些,却透着股扎实的韧劲,像老农民手上的茧子,不好看,却顶用。“原来这精密活儿,也能接地气。”他往冯靖远手里塞了块量块,“你二叔这手艺,总算能在老百姓的车轮子上接着发光了。”
车间的铣床还在“嗡嗡”转着,只是此刻听来,倒像支欢快的调子。墙角的报废伺服阀被搬走了,腾出的地方摆上了新的液压阀样品,阳光透过高窗照在上面,0.005毫米的公差缝里,仿佛漏下了串连接军工与民生的光,在80年代的工业土壤里,悄悄长出了希望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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