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轧钢厂的车间里，液压泵的嗡鸣像头刚苏醒的雄狮，震得头顶的灯泡微微发颤。冯靖远抹了把额角的汗，汗珠砸在锃亮的泵体上，瞬间洇成小小的圆斑——这台由11个“伪装部件”重组的核心设备，此刻正稳稳吐出31.5MPa的压力，仪表盘的指针像颗定盘星，在红色警戒线下纹丝不动。老技工赵师傅蹲在旁边，烟袋锅在铁砧上磕出火星：“小冯同志，这玩意儿比咱当年修的导弹燃料泵还精神！”
车间外的梧桐树下，田文健正把电报稿往信封里塞。牛皮纸信封边缘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折痕，墨水里的“引进淘汰技术”“损公肥私”等字眼，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抬头瞥了眼车间门口“安全生产”的红漆标语，突然往电报稿上啐了口唾沫，仿佛这样就能让诬告变得更可信。邮电局的绿色自行车停在路边，车铃上的红绸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条急于传讯的舌头。
三天后，冶金厅的会议室里，电报复印件在长条桌上铺开，田文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激昂：“罗厅长，同志们都看看！冯靖远引进的根本是西德淘汰的液压泵，巴西那边的检测报告显示，这设备寿命连设计标准的一半都达不到！”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巴西数据”西个字上，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晚搓麻将的烟油。
冯靖远站在窗边，晨雾在他肩头凝成细珠。他看着田文健唾沫横飞的样子，忽然想起组装液压泵时，叶清清从汉堡带回的密封件——那上面的莱茵TüV认证标志，像枚不容置疑的勋章。“田秘书说的‘巴西报告’，”他转身时，窗台上的仙人掌刺挂住了工装，“能不能出示原件？据我所知，莱姆公司给巴西矿企的同款设备，用的正是这套核心泵体。”
田文健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正想说什么，传达室老张头突然撞开木门，手里的铁皮挂号信在阳光下晃得刺眼：“冯工！叶清清同志从巴西回来了，带了要紧东西！”
叶清清闯进来时，帆布旅行袋上还沾着南美港口的海盐，她把三大本证据摔在桌上，金属搭扣撞出清脆的响。“这是莱姆公司的出厂记录，”她抽出第一本，纸张边缘还留着海关的钢印，“每台泵的序列号都能追溯到汉堡港的装船单。”第二本是海关报关单，红色的验讫章像排整齐的惊叹号，“这是设备参数检测报告，31.5MPa压力下连续运行72小时，性能衰减率≤2%。”
田文健的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指向第三本：“这、这肯定是伪造的！”
“伪造？”叶清清冷笑一声，翻开最后一页，巴西矿企的公章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上周我在里约热内卢，亲眼看着他们用这套泵体刷新了连续运转纪录——比德国原厂的数据还高出15%。”她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凿子，“倒是田秘书，上周三下午三点，你是不是在南江宾馆见了佐藤？”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吊扇的嗡鸣声里，田文健的皮鞋在水泥地上磨出细响。沈若雁这时才缓缓站起，从帆布包里抽出份文件，牛皮纸封面上的“总装部批文”几个金字闪得人睁不开眼。“这是总装部上个月的特批件，”她的指尖在“军民两用”字样上轻轻点过，纸张的褶皱里还留着军邮车的颠簸痕迹，“液压泵的军用改型方案，早就在东翔厂的试验场验证过——田秘书觉得，总装部的公章也是假的？”
冯靖远趁机从公文包里拿出个蓝皮笔记本，扉页上“禁运物品替代清单”几个字是用红漆写的，像串燃烧的火把。“这上面列了37项可民用化的军工技术，”他一页页翻开，每页都贴着三线工厂的实测数据，“东翔厂的伺服阀改民用液压件，寿命提升40%；洛阳轴承厂的军工淬火工艺，能让轧机轴承多用两年……”
叶清清突然从旅行袋底层掏出个信封，照片在桌面上散开时，田文健的脸瞬间褪成了纸色。最上面那张，他正接过佐藤递来的信封，宾馆走廊的灯光在两人脸上投下阴阳交错的影子，像幅讽刺画。“这是南江宾馆的服务员偷偷拍的，”叶清清的声音冷得像冰，“田秘书，你说这也是伪造的吗？”
罗厅长抓起照片的手指微微发颤，突然将其拍在桌上，搪瓷缸里的茶水溅了田文健一裤腿。“同志们，”他的声音带着鞍钢高炉的温度，目光扫过墙上“实事求是”的标语，“工业突围不是请客吃饭，容不得半点私心杂念！冯靖远同志的替代清单，要立刻上报部里推广——谁想给国家拖后腿，组织绝不答应！”
窗外的阳光突然冲破云层，照在“禁运物品替代清单”上，那些手写的参数像群跃动的火苗。冯靖远看着叶清清晒黑的脸颊，沈若雁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突然想起组装液压泵时，赵师傅说的那句话：“好钢经得住淬火，好人经得住考验。”
田文健瘫坐在木椅上，椅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他看着那张自己与佐藤密谈的照片，突然用袖口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相纸上的罪证——就像擦不掉工业突围路上，那些试图绊脚的泥坑。
车间里的液压泵还在轰鸣，老技工们正用冯靖远的替代清单改造设备。机油味混着焊锡的焦香，在“自力更生”的标语下酿出股热腾腾的气息，像杯刚沏好的浓茶，在80年代的晨光里，泡开了工业振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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