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公司的谈判室里，晨光正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合同草案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施密特的钢笔尖悬在“交叉授权”条款上方，金属笔帽反射的光点在纸面跳动，像只窥视的眼睛。冯靖远端起瓷杯，速溶咖啡的焦香里混着纸张的油墨味，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冶金设备核心算法”几个字上洇出淡淡的晕。
“冯先生，这是行业惯例。”施密特的德语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指腹在条款下划线处反复，“没有算法授权，你们的高温合金性能发挥不出来，就像给跑车装了拖拉机的发动机。”他身后的技术顾问们低声交谈，皮鞋跟在地毯上碾出细碎的响动，像在为这陷阱伴奏。
冯靖远没接话，从帆布包里抽出个牛皮纸袋。档案袋上的“上海材料研究所”印章泛着暗红色，解开绳结时，纸张翻动的“哗啦”声里，飘出片干枯的梧桐叶——是去年秋天在研究所档案室捡的，叶脉纹路竟和合金时效曲线惊人地相似。“施密特先生或许忘了，”他抽出1976年的专利证书复印件，指尖点在“高温合金时效工艺”字样上，纸页因这用力微微发颤，“我们用这种工艺处理的GH4169合金，在650℃下的持久强度，比依赖算法的材料还高12%。”
施密特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抢过专利复印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呼吸把“1976年3月12日授权”的日期吹得微微发颤。那些密密麻麻的时效参数里，藏着莱姆最忌惮的答案——中国人竟有不依赖算法的替代方案，像给精密仪器装了备用齿轮。“这……这不可能！”他突然起身，公文包带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的技术短板分析报告，边角己被反复翻看磨出毛边。
冯靖远往咖啡里加了块方糖，搅拌的匙子在杯底划出轻响：“专利局的记录不会说谎。用这项工艺换算法授权豁免，再加上耐高温涂层技术转让，莱姆不算吃亏。”他的目光扫过施密特涨红的脸，像在读取仪表上的压力值，“涂层技术你们本就计划淘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沈若雁坐在侧首，指尖在笔记本上疾书，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混着窗外教堂的钟声。她忽然轻叩桌面，铅笔指向合同第7页——那里用红铅笔标着个小小的星号，是冯靖远昨夜圈出的“涂层技术保密期”陷阱。冯靖远会意，钢笔在“保密期不得超过三年”处顿了顿，墨迹透过纸背：“我们需要培训技术员，就像学打铁得知道火候，不能只给块烧红的铁。”
施密特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盯着专利证书上的钢印，又看看冯靖远胸有成竹的神情，突然抓起钢笔，在“交叉授权”条款上狠狠划了道斜线，墨水像道断裂的钢索。“涂层技术可以转让，”他的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的涩，“但你们得保证，五年内不向第三国泄露。”
签字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时，窗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莱姆的技术员们举着半导体收音机冲进谈判室，德语的呼喊声撞在墙上：“西德队赢了！3比1击败法国队！”施密特的紧绷的嘴角忽然松弛，竟抬手拍了拍冯靖远的肩：“看来今天是个双赢的日子。”
庆祝的啤酒沫在玻璃杯里泛着白，像未凝固的焊锡。冯靖远靠在露台栏杆上，看着莱茵河的落日把水面染成熔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铅笔尖在“铌基高温合金”几个字上反复勾勒。那字迹越来越深，像要刻进纸里，混着晚风带来的水汽，在纸面洇出细小的毛边。
“在想什么？”沈若雁递来块黑面包，麦香里带着酵母的微酸。她的指尖还沾着合同的油墨，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蓝。
冯靖远把本子往怀里揣了揣，面包屑落在工装口袋里，像撒了把麦粒：“想起二叔信里的话，三线工厂的老技工总说，好钢得经得住千锤百炼。”他望着远处钢厂的高炉，橘红色的烟柱在暮色里散开，“铌基合金能扛住1600℃高温，或许是咱们自己造轧机的关键。”
客房的电视机突然响起急促的播报声。屏幕上的雪花点里，出现了“我国与西德签订多项技术合作协议”的黑体字，播音员的声音透过杂音传来，像从遥远的未来飘来的号角。冯靖远抓起外套，铅笔在笔记本上又添了行字：“涂层配方需用山西碳化钨调整”，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电视里的欢呼声缠在一起，像首正在谱写的工业序曲。
施密特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冯靖远把笔记本锁进保险箱。老德裔工程师忽然笑了，从公文包里掏出瓶威士忌：“我在莱姆三十年，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对手。”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像块流动的金属，“但我有种预感，这些技术到了中国，会比在德国长得更壮。”
冯靖远接过酒杯，酒液的辛辣混着窗外的水汽滑入喉咙。他想起上海材料所的秦砚秋，那位女工程师总说“合金就像人，得有韧性”，此刻这杯酒里，仿佛盛着两种文明碰撞出的火花——既有莱姆的精密，更有中国工业的韧劲。
深夜的谈判室里，合同副本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冯靖远用红铅笔在“耐高温涂层”条款旁画了个小小的铌原子结构图，笔尖停顿处，仿佛己看见多年后，用这种合金造出的轧机正吞吐着通红的钢坯，在“独立自主”的标语下，轧出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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