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小型轧钢厂的车间里，轧机的轰鸣声像头困在铁笼里的猛兽，震得人耳膜发颤。通红的钢坯从轧辊间挤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浪，把“大干快上”的标语牌烤得发烫。老厂长刘铁山蹲在废品堆旁，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满是老茧的手照得忽明忽暗——那堆废钢像座小山头，扭曲的钢条上还留着轧辊压出的齿痕，在机油浸泡下泛着乌光。
“小冯同志，不是我不给面子。”刘厂长磕掉烟袋锅，火星溅在滚烫的地面上，“这轧机我调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拧哪个螺丝。你们这些曲线图，能比我手上的老茧准？”他指着墙上挂着的生产报表，“废品率15%怎么了？全县就咱厂能轧这种特种钢，换了别人，25%都打不住！”
冯靖远没说话，让学员王磊把两张图挂在轧机旁的铁柱上。左边是厂里沿用的“经验参数表”，用红铅笔标着“凭手感微调”；右边是德国莱姆公司的工艺图，蓝色曲线像条温顺的河，在“轧制力波动系数≤0.05”处拐了个漂亮的弯。“刘厂长您看，”冯靖远拿起支粉笔，在地上画了道波浪线，“钢坯在800℃时最‘调皮’，就像孩子发烧时脾气大，轧制力差一点就出废品——莱姆的法子，是把这温度段的力稳住，就像给烈马勒缰绳。”
“少来这套洋把戏！”刘厂长猛地站起来，工装后摆扫过地上的废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日本人的手册我也看过，废品率3%？那是他们用的钢水比咱的纯！咱南江的铁砂含硫量高，就像做馒头掺了沙子，能发起来就不错了！”他抓起块废钢，往铁柱上一磕，钢屑溅得像群受惊的蚂蚱。
冯靖远弯腰捡起钢屑，指尖被烫得缩了缩：“正因为含硫高，才得更准的参数。”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经纬学员自制的温度记录仪，铜制探头闪着冷光，“我们蹲守了三天，记下了每炉钢的温度变化，就像给病人量体温——800℃±5℃时最容易出裂纹，得把轧制力从1200kN降到1050kN。”
刘厂长的目光在记录仪上停了停，又瞟向王磊手里的笔记本。那本子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曲线，有的像起伏的山坡，有的像抖动的琴弦，页边还粘着被钢水烫焦的纸角。“你们真能行？”他的声音软了些，烟袋锅在掌心转得飞快。
接下来的半个月，车间成了曲线与汗水的战场。冯靖远带着学员轮班蹲守，温度计的红针在800℃上下跳动，像只不安分的跳蚤。王磊的衬衫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贴在背上像块湿透的膏药，却仍死死盯着记录仪的笔尖，生怕错过一个波动。刘厂长起初躲在调度室抽烟，后来忍不住凑过来，看着曲线在“800℃”处被稳稳按住，废品堆的增长速度明显慢了，像座停止长高的小山。
第十五天傍晚，检验员举着新报表冲进车间，铁皮夹子“啪”地拍在轧机操作台上：“刘厂长！废品率降到6%了！比日本手册就差三个点！”报表上的数字红得像团火，把周围老工人的脸都映亮了。刘厂长捏着报表的手微微发抖，突然转身往调度室跑，工装口袋里的烟袋锅颠得叮当作响——他要给县工业局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技术员来学这“曲线魔法”。
而此时的南江宾馆客房里，佐藤正把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刘济川面前。台灯的光晕里，日元纸币上的富士山像座沉默的坟。“刘科长，”佐藤的中文带着生硬的金属味，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敲着，“让冯靖远他们停手，这单子还是给NKK做，好处少不了你的。”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聒噪，像在给这场交易伴奏。
刘济川的手指在信封边缘蹭了蹭，喉结滚动着：“佐藤先生，这恐怕……”他眼角的余光瞟向桌下的录音机，磁带转动的“沙沙”声被空调的嗡鸣盖得严严实实，“冯靖远现在是罗厅长跟前的红人，硬拦怕是……”
“田秘书会配合你。”佐藤突然压低声音，从公文包里掏出张图纸，上面是NKK修改后的轧机参数，“就说经纬的曲线数据造假，用了西德淘汰的工艺——中国人不就信‘老经验’吗？”他的指甲在图纸上划过，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像条毒蛇的信子。
刘济川接过图纸时，手心的汗把纸角洇得发皱。送佐藤出门时，他看见田秘书的自行车停在宾馆墙角，车铃上的红绸子在风里晃得像条舌头。回到客房，他立刻倒带，录音机里传出佐藤的声音：“……让田文健散布谣言，就说冯靖远收了莱姆的好处……”，像盘录满阴谋的磁带，在寂静的房间里转得人心发紧。
三天后，罗厅长的办公室里，刘济川把录音带和佐藤的报价单放在桌上。磁带外壳沾着点宾馆地毯的绒毛，像个带着罪证的证人。“罗厅长，我……我一时糊涂。”他的头埋得很低，能看见头顶新冒出的白发，“但佐藤和田秘书的勾当，我都记下来了。”
罗厅长捏着磁带的手指关节泛白，突然按下播放键。佐藤的声音从小小的喇叭里钻出来，混着电流的杂音，在“实事求是”的标语下显得格外刺耳。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为这场暗室交易的败露鼓掌。
冯靖远进来时，正撞见罗厅长把报价单往抽屉里锁。老厅长的指腹在“6%废品率”的报表上着，像在抚摸块刚淬过火的好钢：“小冯，技术能破局，人心也得防暗箭——这厂子的根，得扎在实诚地上。”
车间里，刘厂长正跟着王磊学画曲线。老人握笔的手总在抖，画出的线条像条蹒跚的路，却格外认真。轧机的轰鸣声里，夹杂着学员们的笑声，像串被阳光晒暖的钢珠，在工业突围的道路上滚得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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