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金厅的电话铃声像串炸响的鞭炮，在清晨的走廊里回荡。田文健捏着听筒的手指泛白，声音却透着刻意的亢奋，几乎要冲破电话线：“罗厅长！煤炭研究所来电，孟副部长被冯靖远气得住了院——这等目无尊长的临时工，必须立刻开除！”
罗振邦正翻着冯靖远的笔记本，闻言抬眼，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绿皮文件柜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指尖划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那里用红铅笔圈着一行小字：“M国25立方米挖掘机斗杆，焊接应力集中系数超标30%，隐患如埋雷。”纸页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槐树叶，许是冯靖远在工厂写生时夹进去的。
“气倒？”罗振邦把笔记本往桌上一磕，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在“增产节约”的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圆斑，“我倒要听听，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田文健踩着皮鞋噔噔噔冲进办公室，公文包“啪”地砸在桌上，带出股雪花膏的甜香——那是他刚从佐藤那里回来的痕迹。“他当着孟副部长的面说，进口的M国设备不如咱们三线军工的土办法！还说人家的焊接工艺是‘绣花枕头’，这不是给国家引进项目添堵吗？”他指着笔记本上的曲线，“这些鬼画符似的东西，谁知道是从哪儿抄来的！”
罗振邦没接话，指尖顺着那道脉冲焊接参数曲线游走。曲线像条灵活的鱼，在“电流120A、频率5Hz”的标注处拐了个漂亮的弯，墨迹被笔尖磨得发亮，显然是反复修改过的。“田秘书见过三线老技工焊厚钢板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鞍钢高炉的温度，“他们蹲在焊花里调电流，眼睛就是最好的检测仪——冯靖远写的，倒像是把那些老把式的手艺，译成了图纸上的话。”
正说着，传达室老张头举着个牛皮信封跑进来，信封角被雨水浸得发皱：“罗厅长，煤炭研究所的急件！孟副部长亲笔！”
信纸展开时，带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孟昭明的字迹龙飞凤舞，墨迹透过纸背：“冯靖远所言极是，老夫虽动气，却佩服其胆识。25立方米挖掘机项目卡壳三月，非他不能破局，恳请借调牵头攻关——若成，我为其请功！”
田文健的脸霎时褪了色，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黑板报。冯靖远推门进来时，正撞见他攥着信纸的指节发白，晨光在青年技术员的额角镀上层金边，帆布包里露出半截游标卡尺，金属壳反射着细碎的光。“罗厅长，我整理了三线军工焊接的参数……”
“不用了。”罗振邦把孟昭明的信推过去，指腹在“请功”二字上顿了顿，“新民液压厂的老工人们认死理，你带着经纬的学员去，把图纸上的曲线，变成他们能摸得着的铁家伙。”
新民液压厂的车间里，机油味混着焊锡的焦香，在“大干快上”的标语下翻腾。老焊工王师傅蹲在斗杆毛坯旁，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满脸的褶子照得忽明忽暗：“洋设备的图纸，凭你个毛头小子就能改？我们用了三十年的首流焊，难道不如你画的鬼道道？”
冯靖远没说话，让学员挂上两张图。左边是M国原厂的焊接应力分布图，红色预警区像片蔓延的铁锈；右边是他画的低频脉冲曲线，蓝色波纹温顺得像条被驯服的河。“王师傅您看，”他拿起游标卡尺，卡爪轻触斗杆的焊缝，“这里的应力集中系数是1.3，按三线的法子调电流到120A，频率压到5Hz，就像给烈马勒缰绳——”
“少来这套！”王师傅猛地磕掉烟袋锅，火星溅在水泥地上，“有本事焊段试试！”
焊花在弧光里炸开时，像无数金红色的萤火虫。冯靖远握着焊枪的手稳如磐石，电流计的指针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像位精准的指挥家。学员们举着测温仪围在旁边，报数声此起彼伏：“850℃！”“频率稳定在5Hz！”王师傅背着手，起初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后来渐渐凑上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工装口袋里的量规。
三天后，检测报告摊在车间的铁皮桌上。老检验员用放大镜盯着探伤片，突然“嘿”地笑出声，烟袋锅差点掉在报告上：“王老头你看！脉冲焊的熔深比首流焊深了1.2毫米，应力集中系数降到0.8——比洋鬼子的标准还严！”
王师傅的脸涨得像块烧红的铁块，他抢过报告，指腹在“强度提升15%”的字样上反复，突然转身往调度室跑，工装后摆扫过地上的铁屑，发出“沙沙”的响：“我去找厂长！这法子得推广！给冯同志请功！”
暮色漫进车间时，冯靖远蹲在废料堆旁，看着学员们给老工人讲参数曲线。王师傅的烟袋锅递到他面前，烟草味混着老技工手心的汗味，竟透着股亲切的暖。“后生，”老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钢板，“你这曲线，比我们当年的‘土办法’多了点啥？”
“多了能传下去的数儿。”冯靖远接过烟袋，火星在暮色里亮了亮，“就像您师傅教您听焊枪的声音，现在我们把声音变成数字，让后来人踩着这些数儿，能走得更远。”
远处的高炉正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从过去通向未来的钢轨，在“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时代回响里，慢慢铺向工业突围的黎明。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dc0c-1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