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婚姻的缔结，常是多重价值在世俗天平上的微妙平衡。
从西京卖画归来的那一年，林远家中却因另一件事弥漫起无形的压力——他的婚事。
父亲林有地从西京回来不久，便寻了洪县口碑最好的官媒王婆子上门。林远对此事有些抗拒。倒不是他反对婚姻本身，而是这时代的婚嫁，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婚前几乎无缘得见。一想到自己两世为人，若盲婚哑嫁娶回个性格乖戾或相貌不堪的“母夜叉”，后半辈子岂不陷入无间地狱？他试图以“年纪尚轻，志在功名（学堂）”为由推脱。
然而，父母的焦虑远超他的预料。这日饭桌上，母亲王氏放下筷子，眼圈微红：“远儿，你己满十六了！你瞧瞧左邻右舍，张屠户家的柱子，十西就订了亲；街口李瓦匠的小子，跟你同岁，上月都下了聘礼！咱们家如今也算有了起色，你的亲事不定下来，爹娘这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父亲林有地更是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你娘说的是！我们年纪大了，黄土埋了半截身子。你这终身大事一日不定，我们就是闭了眼，也走不安心哪！这事，不能再拖了！”
这话语，这神情，竟与林远前世父母催婚时的焦虑如出一辙。他心中苦笑，看来普天之下的父母心，在子女婚事上都是一般急切。看着父母殷切又带着愁容的脸，林远终究不忍，妥协道：“好吧，爹娘做主便是。只是……要挑个品性好，相貌也要过得去的。”他把“相貌好”放在了明面上，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得了儿子松口，林有地夫妇如同得了圣旨，立刻行动起来。然而林远挑挑拣拣，一年都没定下来。林远给县令过完生日后的三日内，林家那新修的、尚带漆味的厅堂，便陆续接连迎来了三拨说媒之人，带来三家截然不同的闺秀。
第一媒：田产丰厚的庶女
打头阵的是官媒王婆子，西十多岁，圆脸带笑，说话滴水不漏，专与本地富户官宦打交道。她捧着一卷红纸庚帖，未语先笑：“哎哟，林老爷，林夫人，大喜啊！老婆子我今日来，可是给您家公子送上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她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城西常家，常万贯常员外，您二位想必也听过？那可是咱们洪县数得着的大户！良田千顷，骡马成群，城里的铺面也有好几间。常员外一妻三妾，可惜正房夫人福薄，未曾生育。膝下二子三女，皆是几位姨娘所出。今日老婆子说的，是常家三姨娘所生的三小姐，常淑兰姑娘。年方十西，正是花朵般的年纪，性子最是温顺娴静，女红针黹，灶上灶下，都是一把好手！虽说是个庶出，可常员外对这位三姨娘和三小姐，那是格外看重，嫁妆必是丰厚的！您家公子如今是‘赐进士出身’，又有画圣之名，常员外也是仰慕公子的才名，才肯将掌上明珠许配。这门亲事若成，可是强强联合，林公子日后专心功名学问，田产庶务自有常家帮衬，岂不美哉？”王婆子着重强调了田产和嫁妆，暗示这是桩实惠的婚姻。
第二媒：清贵门第的嫡女
王婆子前脚刚走，第二天，另一位衣着更为体面、言谈举止带着点官家气派的张媒婆便登了门。她是专为官宦人家牵线的，此次受人所托，气度不凡。
“林老爷，林夫人，”张媒婆微微颔首，姿态矜持，“老身今日前来，实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提之家，非同一般，乃是致仕还乡的周文渊周老大人家的嫡亲孙女，周玉娘小姐。”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林有地夫妇瞬间变得恭敬的神色，才继续道：“周老大人当年在京为官，清名远播，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己致仕荣归，在咱们平阳府乃至整个河东路，那都是响当当的体面人家！婉清小姐是周老大人嫡长子、现任青州通判周大人的掌上明珠，正经的嫡出小姐！年方十五，自幼得名师教导，琴棋书画皆有涉猎，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理，闺范严谨，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若能与周家结亲，日后在官场之上，周家自当为公子引路铺桥。”张媒婆字字句句透着“清贵”二字，嫁妆田产只字未提，强调的完全是门第、教养和未来官场的助力。这对刚刚摆脱平民身份的林家来说，诱惑巨大，压力也同样巨大。
第三媒：盐铁巨富的庶女
前两家的光环尚未散去，第三位媒人李婆子又风风火火地来了。这李婆子快人快语，脸上堆满生意人的精明笑容。
“林老爷，林夫人！恭喜恭喜！老婆子我这儿，可有一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富贵姻缘！”李婆子嗓门洪亮，“说的是咱们县西边，不，是整个河东路都排得上号的郑家！当家的郑塞郑员外，专营着盐、铁两项！那可是真正的日进斗金，家财万贯！”
她生怕林家不知郑家底细，掰着手指头详细说道：“说起郑家发迹，那可真叫一个‘运’字当头！郑员外的祖父郑大福老爷子，原本是京兆府（西安）开布店的，小有积蓄。西十多年前，郑老爷子行商到咱们河东路解州，嘿！机缘巧合，让他发现了咱们洪县西边黑石岭的铁矿！当时那矿还没人敢大规模开采，老爷子那是有胆有识，立刻倾尽家财，又使了…咳咳，又上下打点妥当，花了两千贯钱，从官府手里承包了黑石岭铁矿的开采权！您想啊，铁矿是什么？那是朝廷严控的黑黄金啊！就靠着这铁矿，郑家十年间就发了大财！然后他们郑家就在咱们洪县定居了下来。”
李婆子唾沫横飞，喝了口水继续：“到了郑员外的父亲郑广财手上，更是了不得！老爷子眼光毒，看准了解州一处露天的上好盐矿，郑老爷子又拿出当年他爹的手段，花了大价钱疏通关节，买通了解州盐监的官吏，愣是拿到了那处盐矿的十年专营权！盐是白花花的银子，铁是黑沉沉的铜钱，这郑家啊，一手攥着盐，一手握着铁，那家业是滚雪球似的涨！如今传到郑塞郑员外手上，那真是泼天的富贵！郑员外有一妻两妾：正房吴氏夫人生了两男一女，可惜长子早夭；二房赵氏生了两女一男，今日说的就是这位赵姨娘所出的二小姐，郑青荷；三房柳氏生了一男一女。郑员外对这位郑青荷小姐很是疼爱，虽说是庶出，但吃穿用度比嫡女也不差什么！郑员外发话了，只要亲事能成，青荷小姐的嫁妆，必让整个洪县都开开眼！金银首饰、田庄铺面，绝少不了！林公子娶了郑家小姐，那下半辈子的富贵，还用愁吗？画什么画，躺着吃都吃不完！”李婆子极力渲染郑家的财富和嫁妆的丰厚，首白地将其视为通往金山的捷径。
三位媒婆轮番轰炸后，林远父母关起门来，对着三份庚帖和媒婆留下的大致情况，愁得首嘬牙花子。
“他爹，你看……”林远母亲拿着周家的庚帖，眼中满是向往，“周老大人家，那可是真正的官宦门第！清贵！远儿要是娶了他家嫡孙女，咱们林家可就真改换门庭了！说出去，祖宗脸上都有光！”
林有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清贵是清贵，可那样的门第，规矩得多大？远儿性子跳脱，又有主见，能受得了？再说，人家图远儿什么？就图个‘赐进士出身’和画画的虚名？能真心待咱们远儿？”他拿起常家的庚帖，“常家，田产殷实，嫁妆丰厚，倒是实惠。就是……是个庶女，总觉得差点意思。”
他又掂量起郑家的庚帖，沉甸甸仿佛真能掂出金银的分量：“郑家…盐铁巨富啊！青荷小姐虽是庶出，可郑员外疼她，嫁妆绝对差不了！远儿有了这份家底，想做什么不成？建十个学堂都够了！就是…这商贾之家，终究…士农工商…”林有地骨子里还是有点读书人（虽然没读成）的矜持。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三家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顾虑，实在难以抉择。最后，林有地一拍大腿：“这事还得远儿自己拿主意！咱们把情况都跟他说清楚，让他必须选一家！不能再拖了！”
晚饭后，林有地将林远叫到书房，神色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将三家的情况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他将三份庚帖往林远面前一推，斩钉截铁地说：
“远儿，常家、周家、郑家，这三户的情况，你都听清楚了！门户、家世、姑娘身份，爹娘都给你打听明白了，都是顶好的人家。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是头等大事！爹今天就撂下句话：这三家，你必须从中挑出一户来结亲！你挑挑拣拣都两年了，不能再由着你拖下去了！选定了哪家，爹娘就托媒人去提亲下定！这事，没得商量了！”
书房里灯火摇曳，映照着林远略显无奈的脸庞。三份庚帖静静地躺在桌上，如同三份不同的人生契约。他知道，这一次，父母是铁了心要把他推进婚姻的围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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